传习录(卷 上)
【一一七】无论有事无事,皆在心上用功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
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
但衡今云:“本节在传习问答中,最为亲切。字字精审,句句圆融。于王学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心外无事,可以得到分晓。治王学者,取《(大学)问》编互相印摄,则胸次豁达,物我无问矣。”又云:“事、理、物三者,分殊无极,而以居敬穷理合于一。自是王学第一胜义。”
捷案:穷理、居敬是两事,是指程、朱之说。程伊川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二程遗书》,卷十八,页五下)朱子因之,云:“学者工夫,唯有居敬穷理。”(《朱字语类》卷九,页二三八)似是两事。然朱子继之曰:“此二事互相发,能穷理则居敬工夫日益进,能居敬则穷理工夫日益密。譬如人之两足,左足行则右足止,右足行则左足止。又如一物悬空中,右抑则左昂,左抑则右昂。其实只是一事。”又曰:“主敬穷理虽二端,其实一本。”(《朱子语类》卷九,页二三九)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二程子所尝言。阳明与程、朱并无大别。
[译文]
梁日孚问:“程朱学派把‘居敬’与‘穷理’当作两回事,而先生却把它们看成一件事,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天地间仅仅就只有一件事,怎么会有两件事?如果谈到事物的千差万别.那么‘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这两件事?你暂且说说你认为的居敬是什么?穷理又是什么?”
梁日孚说:“居敬是存养内心的功夫,穷理是穷尽事物的道理。”
先生说:“存养什么?”
梁日孚说:“存养自己心中的天理。”
先生说:“这样的话,也只是穷理罢了。 ”
先生接着说:“再谈一谈如何去穷尽事物的道理?”
梁日孚说:“例如,侍奉父母,就要穷尽孝道,供奉国君,就要穷尽忠的道理。”
先生说:“是在国君、父母的身上有忠和孝的道理,还是在自己的心里?如果是在自己心里,那也只是要穷尽这种忠孝之心的道理,你再谈谈什么是敬吧。”
梁日孚说:“敬,就是主一。”
先生问:“什么是主一呢?”
梁日孚说:“例如,读书便专心在读书上,碰到事情就便一心在处理事情上。”
先生说:“照这种说法,喝酒便一心.在喝酒上,好色就一心在好色上,也是所谓主一了。但这些只是在追逐物欲,算什么居敬的功夫呢?”
梁日孚向先生请教如何做到主一。
先生说:”我们所说的一就是天理,主一即一心一意在天理上。如果只知道主一,却不知道一就是天理,那么碰到事情就会追逐物欲,没有事情就会着意于虚空。只有全心都在天理之上下工夫,不管有没有碰到事情,这样居敬也是穷理。就穷理的专一而言,穷理就是居敬;就居敬的精密而言,居敬就是穷理。并非居敬后,又有一个心去穷理,穷理时,又有一个心去居敬。名称虽然不同,功夫其实像《易经》中说的‘敬以直内,义以方外’都只是一回事 。无事时敬就是义,有事时义就是敬,说的是同一回事。正如孔子所说‘修己以敬’,就不必再说义了;孟子说‘集义’,就不必再说敬了。体会到了这个以后,横说竖说,功夫都是一样的。如果执着于文句,不了解根本:只会弄得支离破碎,使功夫都没有着落。”
梁日孚问:“为什么穷理就是尽性呢?”
先生说:“天性是心的本体,天性就是理。穷尽仁的道理,直到仁成为至仁;穷尽义的道理,直到义成为至义:仁与义,都是天性,所以穷理就是尽性。正如孟子所说‘充其侧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就是穷理的功夫。”
梁日孚说:“先孺说‘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这句话怎么样?”
先生说:“‘孔子说:夫我则不暇。您姑且先去修养自己的品性情操,只须穷尽了人之本性,然后就能够穷尽万物的本性。”
梁日孚因此警醒而有所领悟。
释疑:
梁日孚认为“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好像是内外物我兼顾,其实是支离决裂。阳明先生则循循善诱,主动引导,方便开示,不断让问题走向深入。既然居敬是存养工夫,存养又是存养此心之天理,那么居敬自然涵摄穷理,故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
居敬与穷理是一件事,穷理与尽性也是一件事。尽管万物形态万千,我们可不要看花了眼,迷失了心,而应该时刻记住这最本质的一件事!居敬就是主一,要专注在天理上,一心提升自己,改过责善,仁民爱物才能进步。学问思辨的时候也是在存心养性,存心养性的时候也是在体悟天理。
心在时,动静皆是修行;心不在时,动静皆是放纵。
整本传习录,讲的都是功夫。不是空谈事理、天理,而是功夫用力处。
阳明先生说“心即理”,理都在人心上。你要想见天理,就要从心上见,而且要在一心上见。如果你见的是外在事物,而且生了物欲,为逐物而奔忙,那你可就多心了,就见不到天理了。
传习录逐条精讲摘要:
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就会将理变成万事万物的理,你就会追逐万事万物,你要是一心在读书,一心在喝酒,这里理就不是一了,而是多了。有事的时候,你就会逐物,无事的时候,你就会着空,对空玄想。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其实是一回事,不能分为两件,你居敬其实就在穷理,反之亦是。就这个穷理的专一处说,就是居敬;就这个居敬的精密处说,就是穷理。不是居敬的时候,还别有一个心去穷理;也不是说穷理时,还有个一心去居敬。所以说名虽不同,但功夫只是一个,居敬和穷理是一回事,你主一,在心里存天理去人欲就完了,不要分这分那的,名虽不同,但功夫就是一个。
先去领会自己性情,往回找,先觉醒,找回自己的内心,务必要把自己的心唤醒,这段话比较长,阳明先生重复自己的话比较多。要害在于你先去领会自己的性情,能尽人的性,就能尽物的性。因为性即理,心外无物,万物一体。尽心、知性、知天就是居敬穷理。
批注:
①粱日孚。名焯,南海(广东)入。正德九年(一五一四)进士。官至职方主事。以谏南巡被杖。王学之传播于粤,以日孚之功为大。参看《明儒学案》卷三十序。但衡今云:“旧本刊日孚,今流行本刊日孚。”或为之取“巳日乃孚”(《易经·革卦》辞)之义。
②威仪三千。《中庸》第二十七章之语。
③主一。专心于一事,不适他事。
④好色。参看第十五条。
⑤逐物。参看第十五条。
⑥孙锵案:“此句下三百二十余字,《集要》本(施本)误移前王嘉秀同仙、佛条(第四十九条)下。各本亦相沿致误。”
⑦直内、方外。语出《易经·坤卦·文言赢
⑧修己以敬。《论语·宪问篇》第十四,第四十五章。
⑨集义。参看第四十条,注一。
⑩穷理、尽性。《易经·说卦传》第一章云:“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⑪胜用。《孟子·尽心篇》第七下,第三十章云:“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
⑫参见《书诸阳卷》:“故谓端庄静一为养心,而以学问思辨为穷理者,析心与理而为二矣。若吾之说,则端庄静一,亦所以穷理;而学问思辨,亦所以养心。非谓养心之时,无有所谓理;而穷理之时,无有所谓心也。此古人之学所以知行并进而收合一之功。后世之学所以分知行为先后,而不免于支离之病者也。”(《全书》卷八)
⑬草木皆有理。程颐云:“然一草一木皆有理。须是察。”(《二程遗书》卷十八,页九上。)
⑭语本程颐《语录》:“问:‘观物察己,还因见物,反求诸身否?’曰:‘不必如此说。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晓此,合内外之道也。语其大,至天地之高厚;语其小,至一物之所以然,学者皆当理会。’又问:‘致知,先求之四端,如何?’曰:‘求之性情,固是切于身,然一草一木皆有理,须是察。”,(《二程集·遗书》卷十八)
⑮不暇。《论语·宪问篇》第十四,第三十一章,孔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⑯尽物之性。《中庸》第二十章云:“能尽入之性,则能尽物之性。”
净心斋笔录
2023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