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家山里除了有毛笋,还有各种小笋。
我妈长凤至少认识九种小笋:早笋、红壳笋、石笋、水竹笋、木竹笋、黄壳笋、五月斑、淡壳笋和光笋。
早笋和红壳笋基本都是自留地里家养(野生极少)。
石笋是山上野生,山属于谁(早年归属各生产队,后来分到户)笋也就属于谁。
其它小笋也都是野生,但无论长在哪里都算无主,谁见到都可以掰。
2
早笋的优势是竹子好养活,并且笋出得早——农历二月底就有了(如今有一种杂交早笋,竹林用厚草焐过,正月里就会出笋),但味道一般。
长凤说早年我们村只有阿民叔家有很小一片早竹林,位于村口溪流分岔处的菜地里。
田地分到户后,许多人家开始在一些浇水不方便的坡地上种早竹。
竹子很会“攻城略地”,一块地里种了竹,地底下竹根很快会蔓延到相邻地里,笋也会“窜”长过去,渐渐地相邻那块地就种不了东西了,便也被动地成了竹林。
如此这般,后来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了早竹林。
长凤说我家在窑坦(村子东南面地势更高紧挨着山的一大片地方)上的两块坡地就是这样变成了早竹林。
这两块地本来是种番薯、土豆和豌豆的。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小镇梅溪工作,偶尔回家还曾和长凤一起抬着粪桶到两块地里浇菜。后来相邻人家的地里都种上了早竹,我家的地也很快就被“同化”了。
3
农历三月底,早笋快没了,红壳笋开始出来。
红壳笋顾名思义有着红色的笋壳。红壳笋肉厚,味道很鲜,但容易长虫子(大概因为红壳笋味道好,不光人喜欢吃,虫子也喜欢吃),竹子也较难养活。
村里建民叔家有一小片红壳竹林,位于村东银花姑姑家房子的南面。长凤说这是我们村唯一的红壳竹林。
我和长凤都记得建民叔家的红壳竹林里有一棵板栗树,还有很多百脚虫以及可以晒干作为草药卖给供销社的兜兜草。
我小时候常常在割猪草时从竹林旁边的田埂(比竹林所在地面高约两米)走过。
春天我会一眼看到竹林里的兜兜草,秋天则会看到掉落在地上草丛间的红板栗。这些都让我很想从田埂上跳到竹林里。但随后我总会看到那些跟蜈蚣长得很像很怕人的百脚虫,结果一次都没敢下去过。
从我们村子去往公社所在地章村会经过一个叫坞垅里的村落,长凤说路边有一户朱姓人家的门口有一大片红壳竹林,我也还有印象。
4
农历四月初,红壳笋过季,开始有水竹笋。
水竹基本都长在水沟旁,相比较早竹和红壳竹要细矮很多,长出的笋也明显细小。
水竹笋炖排骨或切成段与腌芥菜咸肉一起烧味道都非常鲜。长凤说水竹笋还可切碎煎鸡蛋,但我好像没吃过。
1997年暮春的某个午后,长凤曾在梅溪电厂后面山上一条水沟旁掰过水竹笋,我和外甥女依依也跟了去。那年长凤57岁,我27岁,依依6岁,我当时正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孕,长凤特意从老家赶来照顾我。
我至今仍清晰记得自己牵着依依的手站在一旁看长凤弯腰在矮矮的水竹林里掰笋的情景。
那晚长凤用新鲜水竹笋给我们炖了一大锅无比鲜美的排骨汤。
隔着近三十年时光的那一端,我的妈妈长凤还那样年轻,她不知疲倦地为我们做一切她能做的事,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
5
木竹笋比水竹笋出得稍微迟些。
木竹长在旱地上,不像水竹那样多,大小和水竹相似。一般竹子(包括毛竹和大部分小竹)都是空心,木竹却是实心。
长凤说,木竹笋比水竹笋矮一些粗一些,掰起来手感挺好。只是木竹笋的味道有一点涩,没有水竹笋鲜。
6
石笋长在很高的灌木山上,在立夏前后长得最旺。
石笋肉厚,味道也特别鲜,做笋干最好,或也可换句话说,好笋干往往都是石笋做的。
我对石笋没什么印象,长凤说石笋壳跟红壳笋一样也是红色,颜色看上去非常舒服。
长凤说自己未出嫁时我外婆家所在的报福公社景溪大队有一个叫茶叶坞的高山上有一大片石竹,大队每年都组织一批民兵(年纪轻体力好)上山,连着好多天吃住在山上,掰笋、剥笋、煮笋到烘笋连续作战,直到笋干全部烘好才回来。
长凤还说掰笋非常辛苦,笋当季时一天都不能拖,即使下暴雨也要上山钻进竹林把已长成的笋及时掰回来,人们戏称为“狗往家跑,人往外跑”。
另外我外婆家房子后面罗家费水库旁边的山顶上也有一些零散石竹,那里的石笋允许人们随便掰,长凤也曾去掰过。长凤说那座山非常高,当年张老师(外婆家邻居,在大队小学教书)父亲曾在山上抓到过两只小老虎。
我们章村公社河干大队最高的山是求山,山顶上有大队林场还有一大片石竹,早年那里的石笋都归林场掰。
求山的另一侧属于报福公社深溪大队,那里也有许多石竹。
长凤说深溪山上的石笋长得特别好,笋壳颜色也特别红,相比之下我们大队的石笋壳颜色要淡许多。
7
黄壳笋是标准的野笋,比石笋出得稍迟一些,做笋干和石笋一样好,只是黄壳竹很少见。
求山横路及其半山腰一个叫阵深(音)的山湾里有一些黄壳竹。有一年长凤和我姐挑着竹篓到阵深割猪草,惊喜发现好多黄壳笋,她们把笋掰了放在竹篓里,结果篓太重费了好大劲才挑回家。
求山横路往隔壁长潭大队水村方向一个叫黄泥荡的山湾里也有黄壳竹。早年长凤常与人结伴去那里掰笋。后来(大概在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隔壁村有一个人在那儿喝农药没了,长凤就再不敢去了。
8
端午前后五月斑笋开始出了。
五月斑竹一般都长在大石块旁,笋壳深褐色,上面有斑点。
求山上一个叫湖背(音)的地方有许多大石块,石块缝隙里有零落的五月班竹。
长凤说她常一个人走长长的山路去湖背掰五月班笋。我问她为什么不与人结伴去,她说五月斑竹本来就不多,在一个地方能找到的笋也就那么点,最多也就够一个人掰。
〔说到掰笋,长凤常常会提到阿三叔的妻子福蓉(音)婶。长凤说自己胆子算大的,经常独自一人上山掰笋,但如果去特别远或特别荒的山上还是会找人结伴,而福蓉婶个性强,胆子也更大,她上山砍柴掰笋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9
淡壳笋和五月斑笋差不多时间段出来,笋壳青绿色。
淡壳竹比黄壳竹和五月斑竹更少,毛竹林和灌木林里偶尔看到,东一株西一株,几乎没有成林的。所以没有人会特意上山去掰淡壳笋,如果在山上干别的事刚巧碰到就掰回来。
淡壳笋的味道长凤已没有印象,她只记得淡壳竹对半剖开再坳破后可用来捆松松垮垮的毛柴。
10
光笋比五月斑笋和淡壳笋出来的时间再略迟些。
光笋壳为黄色,看上油光光的,没有毛,长得好的光笋壳上会带一点点红。
光笋味道不好,新鲜笋吃起来有点涩,不过腌了吃还不错。
光竹和光笋都很粗大。长凤说她出嫁前曾在景溪见过和小毛竹一样粗的光竹以及和小毛笋一样粗的光笋。
长得高的光笋还可以用手掰,矮的根本掰不动,必须用锄头挖才行。
长凤嫁到河干后只知道方田湾(一个种了很多茶树的山湾)有几株光竹,她是在那里采茶时看到的,但从没有去掰过光笋。
长凤还记得村里阿新叔和冬秀婶把家搬到村北面的东山上后在家门口种了几株光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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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顺带说一片早竹林。
我们村南面有一大片改山造田整出来的很陡的坡地,山田分到户时我家在那里分到一小块地。
我记得早年寒暑假长凤常叫我和她一起抬着粪桶艰难地走到那个坡上去浇菜(更多时候是我姐和长凤一起抬或长凤一个人挑)。
后来整个山坡上所有人家的地都主动或被动地种了早竹,原本裸露的坡地很快被一大片蓊郁的早竹林覆盖。
相比较当年改山造田的浩大声势,这一场“改地造林运动”可说是“不动声色”。
长凤离开老家随我们一起生活后,把我家在这块坡地上的竹林送给了邻居阿五叔家。后来阿五叔和他妻子外出打工,我家的这片竹林就荒了。
再后来听说周围大部分人家的竹林都没人捣鼓了(原先在这里种竹掰笋的人基本都老了,年轻人大多在外面做事,即使留在村里也往往不屑钻竹林掰笋啥),整片竹林几乎全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