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的雨连绵月余,算算日子,积存已久的雨云该往北方转场。老天似乎也在准备,连着两日雷阵雨,一天多云,接下来有一个麻阴天,正好过六月十五的龙王庙会。
路边,摆着几摞箱装饮料点心,相距不远,还停着辆装满西瓜的卡车。东侧,用绿帆布、钢管和竹木板,搭起个高大的戏台。坐西朝东,张着层层纱帐罗幕,暗隐着锣鼓箫管,铙钹竹板,京胡长笛。台下人不少,坐着自带的马扎方凳,有的手里还夹把蒲扇,时不时做样子扇扇。挨挨挤挤,热热闹闹,都是些上年纪的老年男子,老太太不多,年轻人几乎没有,小孩子也很少见。
一个身着大红蟒袍,头戴乌纱的官员唱完,手端玉带迈着四方步晃进后台,另一个高亢的声音在“出将”处响起,“母亲,母亲呀!”一声接一声,拉长的小生音,略带几分哭腔,磨好几分钟,迟迟不肯亮相。那调门儿配着阴郁郁的天,让我感觉不爽。本不喜欢曲剧,偏又有汽车经过,忙着让路,竟没等到演员出来。什么没看过的戏,见不见吧!一拧车把,小电车转回大道。
村里人看戏一般不喊好,用脚投票。唱的好,台下人就多些,听两句,若觉得不怎么的,转身就走,回家,电视里有的是名角大戏。供着神,没人看没关系,戏照例得凑份子钱订。小孩子们爱扒后台,撩开帆布棚的一角,偷看演员们勾脸谱,穿衣服,再看看架子上摆的刀枪,挂着的长长短短黑白红胡子。
若赶上大热天,演员们在台上衣冠整齐,有的还套着撑衣服架的棉背心,蹬着白底的高腰皂靴。进到后台,那怕只歇一小会儿,也要摘下胡子,扒下饰满珠玉的王帽,撩起外面的蟒袍,坐到衣箱上一通猛扇,松快松快。
有一年市区某道观打醮,他们村企业多,有几个肯出钱的大主顾。化得缘来,据说请了四十班子各类歌舞戏曲杂耍,什么踩高跷,划旱船,骑毛驴,铜鼓洋号,歌舞团,扇子舞……其中有十个戏班,都不是有名的大剧团,只是些本地人爱的地方戏,河北梆子、丝弦、曲剧、豫剧、武安调之类。
许多人在道观附近随喜吃饭,上千斤馒头,一卡车蔬菜,不知几头猪。喧腾腾的大白馒头,香喷喷的柴火大锅熬菜。花扑扑人来人往,闹哄哄车去车来。一顿好吃,全部造光光。下班后,别的歌舞玩艺儿都收了,没的看,只能看戏。顺路走着,在附近转一圈,只找到传说中的6个戏台,另4个没找到,想是在村东村北村南散落着,看不过来,没再去找。
台下多少有几个人,或站或坐,或扶着车子在看戏。村西头儿那个,台下只站着一个人,我来了,才凑成两个看客。一位穿长身黑衣,头裹青布,旁边披下一缕头发,额头贴有片子的女演员,正在甩白水袖,作出种种身段,咿咿呀呀地唱。是出悲情戏,没人爱看。一班子锣鼓响器,一丝不苟地伴奏,台上比台下人还多,不知演员们心里什么滋味。
挨大路处观众多些,唱的是丝弦《燕王扫北》。一个标致的年轻花脸穿着插有护背旗的绿靠,手拿大刀正跟一个女子演对手戏,音容暧昧,想是要招亲。下午场儿多是武戏,翻跟头,动刀枪,锣鼓喧天,瞅着热闹。晚间才唱大段的文戏,以前石家庄丝弦剧团演过连本戏《杨家将》和《封神演义》,可惜现在见不到,只能看看电视,听听唱片,聊解思慕。
丝弦,我的最爱,是真正能代表燕赵激昂慷慨之风的剧种。讲究真假声结合,真声吐字,假音拖腔,配上别具一格的辫子功,帽翅功,髯口功……女角儿不好唱出彩,没黄梅越剧评剧有名,但老生唱腔是这些剧种没法比的,其独特与完美,或许只有京剧和秦腔差可比拟。
高音,华丽如天上流云;低音,宛转如幽谷中叮咚泉水。
豪迈奔放与悲凄悱恻交相辉映,清音鸣弦,哀怨缠绵,裂石穿云,那叫一个精彩!尤其丝弦王子边树森老先生的《哭庙》一折,借用明末才子张岱的话,“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之不尽也。”“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
人声喧,锣鼓催,车来车往人看人。回程时,已届傍晚。京广路正在大修,西边的单行道已铺好,封着路,汽车走不得,电瓶车还可以畅意走走。极宽,比东边的单行道略高些,塑料布和灰渣还没来得及打扫清理。道边树绿意浓浓,精神抖擞,红的花儿,夹杂着鲜绿欲滴的草儿,在薄薄的雾霭里默默开着。
一夜无话,清晨凉爽,正该好睡。5点左右,风声起,电光闪,雷音乱,酝酿数日的一场大雨,终于粉墨登场。起初是大雨点,再往后,只见窗玻璃上哗哗滚落一层层水波,漫卷着刷屏,白茫茫,雾蒙蒙。下这么大,心里有些不安,时不时趴阳台上往外看,很少见人走动,雨水把楼下停放的车辆洗刷的干干净净,一棵棵小树叶子清绿可喜。
熬到10点多,雨小了些,远处积水中传来呱呱蛙鸣。出去看时,只见二三十个同小区的人守在大路口。大人小孩都有,穿着背心短裤拖鞋,撑伞的,穿黄绿相间童雨衣的,还有被母亲抱着的,面带兴奋,唧唧喳喳说着话。有的还好奇地趟着过膝的积水,来回走动。越是出不去,越想出去,哪怕到路口看看,凑个人数也觉得高兴。
街水翻着花儿,波涛滚滚,白水汤汤,犹如江河。遇有汽车驶过,那水便如涨潮的海水一样,就劲儿冲上地势较高的小区丁字路口,一波接一波漾着,又缓缓退去。
盼雨,唱大戏求雨,雨多又成涝。自然是伟大的,有其固守的规律。春华秋实,岁月轮回,岂是人力能贸然改变的?人定胜天,胜的只是一时一事,不合理之处,早晚会彰显,不在此处,就在彼处;不在此时,就在彼时。还是顺应自然规律,减少些欲望,少糟蹋些资源,昂首生存于天地的缝隙间,求得一丝安然宁静,把人类的小生命儿一代代传下去。
说到底,若没有思想、智慧、自强、自律与文明传承,人类与那些虫豸蚂蚁又有多大区别?苟活于人世,又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