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胜地公园的马鞭草又到了最佳观赏期,本打算周末和先生一起去凑个热闹,谁知我们抵达那里时,已车满为患——园门口堵成了一条百米长龙,于是决定易辙去八坼镇上走走。
八坼,是我人生故事里的一个插曲,更准确地说,是我职业生涯的序曲。
一
那年夏天,穿着波点连衣裙的我,下了公共汽车后,跨过八坼运河大桥,走过西塘街、航东街,迈过梁式单孔的永宁桥,拐进猪行弄,去八坼中学入职。
这是一段十多分钟的路,后来我才知道,十多分钟里我已览尽八坼老街的商业风貌——老街仅有那么一段商业区。有关这段老街街景的记忆已被时光过滤,唯剩一个粮管所,一家卖日用杂货的供销社,还有一家小吃店。小吃店门口的一把竹制靠椅上坐着一个烫着卷发摇着一柄羽毛扇的少妇,她穿一件大红色飘飘带真丝衬衫,很好看,但我不敢多看她,不过眼睛的余光能感觉到她的眼神在跟随我移动,而且我相信,那眼神一定被我这个陌生的背影牵引过永宁桥。
也就走了这么一段十多分钟的路,据说不久之后镇上一大半的人都知道,中学里又来了个年轻女教师。小镇实在有点“迷你”,办公室的同事们曾开玩笑说:“谁家烧只鸡,一个镇的人都能闻得到鲜香。”
镇上半数人家似乎都沾亲带故,我们办公室就是小镇的缩影。初高中语文老师连我在内总共10人,除一位教务主任外,其余9人都坐在一个办公室里,其中有一对夫妻,两个连襟外加他们的大姨子。
学校也很小。
校门朝西向着猪行弄,校门东南侧并排着两幢二层楼教学楼,一幢初中楼,一幢高中楼,教师及行政人员的办公室分布在教学楼内,东教学楼北边是200米跑道的操场。
校门的北侧是三间五路头的二层小楼,楼下有门卫室、开水房,楼上是文印室及教师宿舍。这幢小楼的北面隔着一个厕所是一排平房,最西一间开了家小店,店主姓蔡,是个阿胡子,生意做得很好。其他几间也是教师宿舍。
食堂在校园的东北角,北临北港。食堂东面一间为教师食堂,放着二三张旧八仙桌,在教师食堂里吃饭的除三四个外地单身教师外,还有家在盛泽的校长。
校园里已没有可供我们二男一女三个新教师住的房子,校长把我们安置到镇招待所。招待所在航东街上的一条南北向的巷子里,是一座砖木结构二层楼的民国建筑。两位男教师住二楼的最西间,我住二楼的最东间。楼梯逼仄,几乎只容一人通过,且昏暗陡直,每次上下楼梯都得紧紧把住扶木小心翼翼地挪步。房间与房间之间为木板墙,有几块木板间的缝隙塞得进小手指,好在招待所不常有客人来住。可是我隔壁的那间终究还是有人来住了,而且是几个男人!到了晚上,香烟味从板缝里飘过来,大嗓门的说话声半夜不歇……
第二天,校长得知情况后立即决定让我搬回学校,他让门卫室楼上的文印室搬去别处,安排给我做了宿舍。这屋子虽不大,但身处其中,既可闭户自成一统,又可推窗看校园内外动态。
二
学校里年轻人很少,年轻又单身的女教师独一无二,除我之外最年轻的女教师长我10余岁。据说每年都会有女教师分配过来,但都呆不了一两年就调走了,她们像神话传说一样生动在老师们的八卦里。
每到周末,校园里常常只剩我一个外乡人,除了看书,偶尔也去位于航东街东端的大会堂看电影,电影院的高音喇叭里有时会放高胜美、凤飞飞、费翔等人的歌,歌声响彻整个八坼。游走八坼小镇是我打发闲暇的另一种方式,我的路线通常是:出学校东大门,顺着猪行弄向南,过联源桥右拐,沿着南浩街往西,至合浦桥后,过桥左拐,绕过城隍庙,然后向前行至万安桥,过桥右拐,从航东街向东走到永宁桥,再过桥左拐,走进猪行弄……顺时针走一圈回到学校,只不过花10多分钟时间。
走的次数多了,认识的人也多了,渐渐融入,学说“嗯呆”(我们)“嗯诺”(你们)“伊咯”(他们),听坐在桥头的老人家聊八坼的“从前”:
“老底子八坼名气勿要太响哦,八坼为啥叫八坼,诺呆阿晓得?”
“在八坼住了几十年了,怎么勿晓得?运河水流到嗯呆这里,本来是弯来弯去的,唐朝辰光一开直么,就拿八坼分成东西两块了,像个‘八’字,嗯诺看南港北港阿像个‘八’字啦?”
“还有一种说法嘞。说是八坼的‘坼’原来是尺寸的‘尺’,明朝辰光,小日本打过来,烧啊抢啊杀啊,八坼人听说戚家军在沿海一带把小日本打得落花流水,也组织起来,配合戚家军打击小日本。为了便于统一指挥,增强战斗力,戚家军的头头就把地方武装联合起来,并在嘉兴到吴江的沿河一带,建了十二个望风的土堡,这个土堡,也叫坼堠,到嗯呆这里是第八个,所以就把‘八尺’改成了‘八坼’。”
“个辰光八坼镇比现在大得多了,除了现在这里,还有运河大桥西面了,乾隆皇帝下江南好几次就住在那里的!都是后来打仗烧光掉的!”
说着这些的时候,老人们的脸上洋溢着自豪。
三
那时的八坼,以万安桥永宁桥下的北港为界,港北家家户户已通自来水,港南人家依然吃用北港里的水或井水。
学校在港南,当然也没有自来水。食堂前有一口井,用破旧的篮球系上塑料绳子当打水桶,刚开始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让篮球沉下去然后提上水来,渐渐熟练,但依然觉得用河水爽气。每天清晨起来,去河埠头洗衣,顺便拎一桶水回宿舍备用。不过那时除了洗漱和洗衣外,用水的时候并不多。白天喝水,门卫师傅会把泡满的热水瓶送到各个办公室,晚上则可以自己到楼下开水房去拿热水瓶。
那时吃的饭是用铝盒蒸的,得自己淘洗并放好水然后拿到食堂去蒸,或者打井水淘米放水,或者去北港里淘米放水。有时挂机船“笃笃笃”地开过后,港边水底的浑泥水泛起来,只能等它沉淀下去后再淘米,或者赤了脚挽起裤腿到水深一点的地方去淘米。
如果没有挂机船开过,北港的水非常清澈,没有垃圾漂浮,没有蓝藻,水葫芦也没有。夏天的傍晚,常有大人带着孩子在港里游水嬉戏。
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里,所谓的厕所等于茅坑,如果清洁工没有及时挑北港里的水冲掉粪便,那么污物就在那里发臭发酵,在发酵中更加臭气熏天,还引来无数的金头苍蝇“嗡嗡嗡”地乱飞乱舞。
我的小屋里自然也没有抽水马桶,和女生宿舍一样,只有一只必须天天倒的暗红色的塑料马桶,洗刷马桶的水也得用水桶到北港里去拎。
所以,较之南港及联源桥合浦桥,北港和万安永宁两桥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它们是我记忆里的八坼的地标。
四
刚去八坼的时候,无论从震泽还是松陵出发,都有起点车,乘车还算方便,但如果从八坼上车去其他地方,那就比较困难,常常只能收紧胸腹屏住呼吸站在车门口……八坼只是一个小小的过路站!
八坼也是我人生的一个过路站!一年之后,我便离开了它,就像以前分配来的年轻女教师一样。也许我也像神话传说一样生动在大家的八卦里。
1996年四五月间,因参加一个教研活动,回过一次八坼,那时校园已向南扩展,曾经同办公室的老师们除了那一对连襟,退休的退休,调离的调离。以后的二十多年里,再没有回八坼的机会和理由,可是几回回梦里倒是回了八坼,走过西塘街,跨过万安桥永宁桥,拐进猪行弄……
虽只呆了短短一年,但龟状地形的八坼以及它的传说,还有校园里那些温暖人心的故事,却烙进了我的青春记忆。
五
打算易辙去八坼镇上走走的时候,先生问我:“怎么开?”我又哪里知道呢。
按照手机导航,沿524国道向南开,右转上莘七线,掉头过运河大桥,车临近学营路时,看见一堵墙上书着“八坼”两个红色大字,但这绝对不是我的那个八坼!
在学营路口迷茫了一会儿之后,我想起了北港及万安永宁两桥。车子沿学营路往北开,见到了一条河,但不见石桥,再往前开,又见一条河,也不见石桥,不过我断定这两条河其中必有一条是北港,于是停车步行。
沿街向西走,抬眼发现街边的墙面上有“航东街”的标志,心生欣喜——前方正是我记忆里的地标!继续前行,很快就望见了一座梁式单孔的石板桥,急走几步,跨过永宁桥左拐,曾经的校园已变成了一个颇有年头的居民小区,不过猪行弄依旧,当年校门对面的那座平台上养满了盆景的房子还在,只是植物萧条,房子颓旧,更不见那位提着水壶伺弄盆景的老者,他若健在,必已过百了。
在小区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循猪行弄继续向前,联源桥边围坐着几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在谈天,见我们举着手机这里拍拍那里拍拍,便把视线和话题转移过来。
“这两个人干什么的?”
“伊咯看见桥就拍,看见弄堂就拍,看见老房子就拍。”
“肯定是外地人!外地人才稀奇这些东西!”
我笑着告诉他们:“30多年前,我也在这里生活过,回来看看。”
跨过联源桥,沿南浩街向西,右拐再跨过合浦桥,顺南港绕至北港上的万安桥。于是,我把我记忆里的八坼走完。
站在万安桥上放眼四望,见许多青砖黛瓦的旧宅或空置或坍塌,不过,位于永宁桥南堍的共和国放射化学学科奠基人杨承宗先生的故居已修缮一新,其西邻的沈氏老宅也被修复,发券、廊棚、错落的封火墙……它们展示着浓郁的江南水乡风情,表达着八坼曾经的雅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