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窈不情不愿地跟在王箨身后,阴寒的眼光死死盯着王箨的后脑勺,恨不得能瞪出一个洞来,然而后者仍不知不觉地跟张予荻谈笑风生,李令窈突然有些好奇了,听那位主簿的话,似乎王箨与文伯颇为熟识,却并不见此人有何伤心。
“薄情寡义的小人。”李令窈啐了一口,轻轻地说。
不同于玩忽职守的县令,府衙停尸房的守卫们倒是十分尽职尽责,笔挺地站在门口,看到他们三人过来,拱手行礼后便立即将门打开了,停尸房内几十根手腕粗的蜡烛照得如同白昼,只是吱呀的开门声与周围窸窸窣窣的虫鸣声,还是让李令窈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路上当李令窈是透明人的王箨,此刻直接转身走到李令窈的身后,将李令窈推进了停尸房,随后又对张予荻做了个请的姿势,张予荻似是已经习惯,只掩唇轻笑着走了进去,李令窈赞叹着张予荻的淡然,也鄙夷着王箨的毫无风度。
张予荻娴熟地取出验尸的工具,并递给李令窈一块布,说:“虽说是新鲜的尸体,没有尸臭,但剖开后不知会有什么味道还是要遮一下,若看不下去,也可以遮住眼睛。”
李令窈接过后,道了声谢谢,而后转头看身后的王箨早已全副武装,双手抓着李令窈的衣袖,遥遥地对张予荻说:“你快验吧。”
张予荻点点头。她绕着文伯的尸体走了一圈,眼珠快速地转动着,查视着每一处可疑的地方。
看来这位张大夫跟王箨真的很熟,对他如此无胆的举动竟无动于衷,李令窈想着。
张予荻将文伯左胸口的匕首拔出,看着伤口微微皱眉,随后她仔细地看着匕首,但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于是将匕首放在一旁的器物盘中,继续验尸。李令窈走上前,看着器物盘中的匕首,匕首的手柄上没有任何特殊的花纹,也没有什么标记,是随处可见的防身用具,只是这把匕首看起来似乎有些年头了。
“我现在要剖开他的尸体了,你们要回避吗?”张予荻将目光从文伯的尸体转到李令窈跟王箨的身上,王箨直接夺门而出,李令窈本也想离去,但剖尸这种事她还没见识过,何况她想尽快找到杀害文伯的凶手,于是朝张予荻摇了摇头,道:“我无碍,我留在这里还可以帮你递个东西什么的。”
张予荻眼眸一弯,说不出的温婉,真想不出下一刻她就要将文伯开膛破肚的样子。
然而在张予荻的第一刀下去后,李令窈就后悔了,但那扇门却似离自己越来越远,她连逃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在恍惚中不知过了多久,复又听到王箨声音的李令窈慢慢地聚起神来,她抬头看着王箨有些担心的脸,惨白一笑,而后想到自己刚看到的血腥场面,扶着王箨不住地呕吐起来。
“喂喂,你不是说要帮忙的吗?”王箨拍着李令窈的背,语气满是嫌弃,李令窈正欲反驳,然而刚直起一点身子就又不住地吐起来。王箨扶着李令窈的胳膊,跳离了她几步远,大喊道:“啊,你不要吐到我身上!”
休憩了片刻,李令窈终于平静了下来,不再呕吐,侍女们拿来清茶让她漱口,李令窈抚膺长叹,又高看了张予荻一些,这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
门吱呀一声开了,女中豪杰张予荻走了出来,一身清爽的蓝色轻纱衣裙,没有一丝血污,若不是刚刚与她共处一室且亲眼目睹了她解剖尸体,真看不出她刚解剖完一具尸体。张予荻关怀地看了一眼李令窈,道:“李姑娘你还好吗?”
李令窈虚弱地点点头,张予荻微微一笑,道:“那样的场面见多了就好了,吐多了就不会吐了。”
李令窈脊背一凉,但愿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见到这样的场面。随后,张予荻走到王箨面前道:“验尸得到了四点信息:第一,文伯应该摔倒过,许是雨天路滑,许是与人争执;第二,匕首造成的伤口十分平整,匕首是直直地插入文伯的左胸,伤口并不太深,但刺中的是血脉;第三,根据文伯胃中食物的消化情况,他直到今晚才得以进食,想必是想尽快赶回来,一路上顾不得休息进食;第四,文伯有胃疾,并长年服用一种药丸,在死前他刚服用完三颗,还未消化,我要拿回去看看药丸中用了哪几味药材。”
“这样看来,致命的还是匕首。”王箨低头沉思道,“可疑的仍是那三个人。”
“若要说是近距离刺杀,考虑到案发现场周围没有打斗痕迹,那就说明文伯是在没防备的情况下突然被杀的,但他们三人没有离开过破庙。若凶手是从破庙投掷匕首杀死文伯,那么凶手的力气一定是极大的,致使匕首在插入文伯胸口时还是平直飞行的状态,而且凶手的准头一定非常高,直插进心脏血脉,一击毙命;但凶手想要在晚上平直地将匕首投掷刺进文伯的伤口,我想应该是不可能的,而且张大夫适才说伤口并不太深,若那么远的距离仍能在平直的状态下刺进文伯的心脏,那么伤口一定很深。那便基本可以否定是他们三人所为。”李令窈托腮冷静地分析着,目光定定地望着庭院中漆黑之处,脑海中回想着当时的场景。
王箨跟张予荻有些惊讶地看着李令窈,王箨突然开口道:“想不到你对兵器和格斗如此了解。”
李令窈乜斜了王箨一眼,吐了吐舌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张予荻又掩唇一笑,不等王箨反驳,李令窈又道:“张大夫,确如你所言,文伯与一个人起了争执,被那个人推倒在地;而且文伯确实有胃疾,是烧心。他吃了番薯,旧疾发作,所以服用了药丸。”
“若照李姑娘所言,要么凶手不在那三人中,而是另有其人,他近距离迅速刺杀完文伯便逃开;要么杀死文伯的不是匕首,而是那三人用了其他不为人知的手法杀害了文伯,可是匕首又要怎么解释呢?”张予荻沉吟思考着。
三个人都安静了下来,思考着张予荻提出的问题,却百思不得其解。王箨不适时地打了个哈欠,眼眶里泛着困意的泪光,他眨巴了两下眼睛,道:“先各回各处好好休息吧,此事明日再论。”
似是被王箨的哈欠感染,李令窈与张予荻也觉得困意袭来,张予荻道了声告辞便跟着王箨指派给她的侍从离开了府衙,而李令窈则又被带入牢房,王箨美名其曰:做戏做全套,不能让于琮看出丝毫破绽。李令窈却心知肚明,他只是想借机报复。
这一切都缘起于两年前,那时,李令窈被许配给颇有家世的新科探花——于琮,这位疯野长大的公主甫一听闻自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许了人家,大闹了大明宫一场,而后又跑去新科进士们聚会的曲水杏园去看看自己的夫家是何许人也,顺便给他点苦头。只是她气冲冲地去到时,探花郎已经外出‘探花’,按照惯例,每年年龄最小的及第者要在长安城内寻一朵当时开得最美的花。
于是李令窈又气鼓鼓地纵马长安寻找她那位正在‘探花’的未来夫君。
只是长安大街小巷鳞次栉比,要漫无目的地寻到一个人谈何容易,正在李令窈灰心丧气准备打道回府时,一个年轻的男子驾着马慢悠悠地在长安的街道溜达,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欣赏手中那开得正盛的牡丹,这个季节牡丹还能开得如此美丽,李令窈也不禁侧目,年轻的男子看起来修养十分好,待策马哒哒地走到李令窈身边时,看李令窈呆愣地看着他手里的花,淡淡一笑道:“姑娘可是喜欢在下的花?”
李令窈回过神来,看着那人身上的衣服,那一身可不就是探花的装束!这叫什么?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令窈一把抓过那人手中的牡丹,在那人惊恐的吼叫声中,三下五除二就把原本娇艳富贵的牡丹撕扯成了碎片。
“我的花!”那人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李令窈,李令窈则冷冷地看着他,道:“这花被你摘了,算它倒霉!”
说完便策马绝尘而去,只留下那个茫然的年轻男子。
第二天,探花未将长安最美的花摘回的消息就传满了长安的各个角落,按照规矩,若探花郎未探得名花,那么就要被灌得烂醉如泥,据说那位探花郎那晚被灌得不省人事,被几个人抬回了住处,得知此事的李令窈笑得在床上打滚,而后又大义凛然地对她的父皇说,今年的这个探花郎实在太过逊色,如今长安城内名花满地,他竟未得一朵,实在无能,需要到基层好好锻炼,不如就在西北那块地方给他找个锻炼之处吧。而诸位大臣听后也赞赏:永福公主慧眼识人,好决断。于是那位可怜的仍在醉酒的探花郎在宿醉之中被送到了青圭县。
那位可怜的探花郎并不是于琮,而是王箨。王箨这个名字在李令窈的记忆里明明是当年状元的名字,但是王箨那晚确确实实穿的是探花的衣服,这也让李令窈百思不得其解。
当李令窈在干草堆中醒来时,她颇感人生无常,她这样的天之娇女竟然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安睡了一整晚,确实是安睡,昔日在大明宫时,李令窈几乎每晚都要起夜,怎样都睡不踏实,但她竟然在西北边陲小县城府衙牢房的干草堆里睡了一整晚,还睡得颇为舒服。难道自己天生就是漂泊流浪的宿命?不能过富贵生活?
正在恍惚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男声。李令窈转头望过去,看到于琮正俯身笑看着她,得知他是自己未来的驸马后,李令窈别扭地红了脸,正欲往后退一些时,于琮伸手将她头上不知何时插上的干草拿了下来,李令窈呆在原地。
“李姑娘放心吧,在下已打点妥当,我那位青冥贤弟很快就会把你放出来的,在下从他们这儿讨了碗粥,你先吃点垫垫肚子吧。”于琮将小厮手上端着的一碗仍冒着热气的皮蛋瘦肉粥递给了李令窈,李令窈点点头,伸手接了过来,道了声:“萍水相逢,承蒙照顾,多谢于公子了。”
“李姑娘客气了。只是如今青冥贤弟不肯放你离开青圭县,但在下却不得不继续赶路去西华县了,想来是不能与李姑娘同行了。”于琮脸上带着抱歉的神色。
李令窈愣了一下,她差点都要忘了自己要去西华县这件事了,但是知道这人是于琮后,她也不想再继续与他同行了,看来王箨还是很会办事嘛,甚得本公主心!于是李令窈摆手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到时我让王箨,啊不,县令大人送我过去就好了。”
于琮点点头道:“也好,有青冥贤弟相送,在下也安心了,那在下先行告辞。”
李令窈也点点头,“嗯,于公子一路多保重。”
小厮有些愣愣地看着自己潇洒转身离去的主子,又看了看饕餮饱餐着的李令窈,李令窈看他看过来,朝他笑着摆摆手,道:“有缘再见呀。”
小厮听后浑身一个激灵,拔腿去追自家公子了,追上自家公子后,小厮道:“公子,真就这样走啦?”
于琮淡然一笑道:“放心吧,还会再遇到的。”
于琮前脚离开,王箨后脚就鬼鬼祟祟地到了,或者说他其实一直就躲在墙角偷听,他打开牢门,一脸狗腿像地蹲在地上,笑眯眯地看着李令窈道:“永福公主,这吃穿用度可还满意?”
李令窈抬头剜了他一眼:“本公主就没用过这么素的早膳!”
王箨扶起李令窈,笑得如同一朵花一样,“公主您昨晚吐那么多,早上还是不要沾染太多荤腥,吃清淡点也是为了让您玉体安康啊。”
李令窈一个掌风劈下,王箨翻滚一闪,抚膺叹道:“好险好险。”
“算你躲得快,废话少说,案情可是有什么新进展了?”李令窈挑眉问道。
王箨收起玩笑的表情,正襟危坐道:“我昨晚让来仪,也就是我的主簿,快马加鞭去灵泽县调来了文伯在府衙的卷宗。”
“文伯之前在府衙有卷宗?”李令窈皱了皱眉,有卷宗,那就说明文伯之前犯过事,当然犯的事可大可小,但只要犯事都会被府衙记录在册。
王箨点了点头,道:“文伯之前是山匪,杀过人。”
下一章 往事
上一章 嫌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