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年关倍思乡,乡风美食两不忘。说到乡下年节食品,我最难忘的就是糍粑了。
糍粑是一种糯米食品,流行于南方多地,一般于春节前置备,春节期间自家食用或用于款待客人,应节应季,年味十足。在物质并不丰富的年代,糍粑是大众化过年食品,普通家庭都拿得出手,几乎可说是无粑不成年。
糍粑制作用料在各地几无差别,都是糯米蒸熟捣烂做成,但具体加工过程和成品风味却因地区不同而迥异。这些年我走过路过不少地方,多次尝过当地的糍粑或曰年糕,都没有吃出心目中糍粑应有的味道。我也见过一些旅游区特色食品店门口招徕顾客的“糍粑加工秀”,通常是一个或两个人挥着木槌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熟糯米上击打,间中吆喝顾客购买。这类过程制作出的糍粑口味可想而知,其最大的不足是不糍、不香、不甜。
在我的老家鄂东某地农村,腊月里打糍粑(也称打粑)那是相当的投入,而糍粑的味道也与别处显著不同,牢牢地拴住了游子的味蕾。
春节前几天,是家家户户打糍粑的集中时段。对于打糍粑这种重体力活,自给自足难以应付,往往需要村民互助。一般在头一天就需要将打粑用的糯米淘净,用清水浸泡在盆或桶中,泡上一晚时间。第二天将糯米捞出沥净,浸泡后的糯米显得洁白、晶莹、饱满,特别亮眼。
农家蒸糯米用的是木制的甑,圆木桶状,底部为带透气孔的格栅,上覆之以白色细麻布,糯米就倾倒在格栅上。每甑大约可装二斗米(约25市斤米)。蒸糯米时将甑置于灶上的大锅中,添水至甑底部以上约五分之一高度处,以硬木柴烧火煮水起蒸。由于米量大,一甑米要蒸熟都得两三个小时,期间还得根据情况添水。
一些准备工作必须提前就绪,包括打粑的用具和人员预约,放糍粑的簸箕、生粉等。糍粑是在石臼中“炼成”的。这石臼由石匠以整块青石或麻石凿成,呈不规则的无耳茶杯形状。石壁厚实,不甚光滑,重量在两百斤左右,两个壮汉才抬得动。我们村里的石臼是大集体时代流传下来的,年代久远,几代人都吃过这石臼舂出的米粉,算是公共遗产了。打糍粑用的是专用木棍,一般是四根,一米多长,茶杯口粗,直而不滑,事先浸在水桶中。打粑绝对是气力活,青壮年是主力,因此必须事先和人打好招呼,以招之即来。
待糯米蒸熟时,在村里喊一嗓子“谁谁家的粑米熟了喂”,约好的打粑人即闻讯赶来。乡风习俗在此,主家自然要备好茶水香烟接待干这些辛苦活的人们。一甑熟糯米的糍粑是要分几轮打完的。有人将蒸熟的、香喷喷的糯米饭适量舀入洗净的石臼,四个汉子即抄起糍粑棍开始他们的打粑工作。旁边通常还有一两个人准备换手。
打粑是个由慢到快的过程。四个人围住石臼站立,大约成四十五度方向,用木棍自上而下一次次按压石臼中的糯米饭,将其压碎成粉。糯米的黏性很快将碎米结合成团,但还没有成浆。旋即,四个人加快了频率,加大了力度,按压变成了刺、捅、捣。在身体的部分重量加上冲刺的力度作用下,糯米粉开始浆糊化并牢牢缠住糍粑棍,最耗体力的时段也就开始了。习惯耕作的庄稼人是实诚的,干活时下得力气。他们一边用力捣,一边出声鼓舞同道,嗬、嘿之声此起彼伏。我上中学放寒假时也曾作为替手下场打过糍粑,几圈下来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手掌几欲起泡,深深体会到了种田人的艰难和一食一粟来之不易。
突然间有人一声轻叱,四个人开始围绕石臼逆时针迅速游走,手上的糍粑棍仍有节奏地冲击,糍粑将熟的高潮阶段到了。只见四条棍棒伸缩,八只胳膊挥舞,四个人走马灯一样转圈,让人想到《三国演义》中三英战吕布的情景。不知道谁一声大叫“起!”,四根木棍举火燎天般同时撬起,柔软、饱满、厚实、香浓的糯米面团如成熟的果实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引入注目,而石臼槽中则点米不留,干净的很。一旁早有人引导将糯米面团放置在撒了一层生粉的簸箕上,再用湿毛巾将糍粑棍裹住依次拔出,然后将糯米面团徐徐地、均匀地压成圆饼状。至此,这一轮手工糍粑就算制作完成了。待糍粑经过冷却有一定硬度后,即可将其裁剪成长宽厚薄适中的条块,便于储存和取用食之。
家里的老人和小孩子喜欢围观打糍粑的过程。老人或许会想起他年轻时打糍粑的情景,小孩子则伺机一尝新鲜甜美的糯米粑。通常在某一轮糍粑打至六七成熟时,打粑人会暂停,想吃的人用洗干净的湿毛巾从石臼中抓出一团,放在盘子上的黑芝麻糖粉里打个滚,就可大快朵颐了,那种美味决非未尝过的人可以想象的。我最喜欢吃此时的糍粑,入口柔,甜而不腻,世间美食,莫过如此。如果我只能将馋涎欲滴这个词用在一个场景,那就是等待这最香最甜糍粑的一刻了。
事物皆有灵性,糍粑也不例外。你以数倍多的投入对待它,它就以数倍好的口感回报你。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捶打的糍粑不及杵捣的糍粑,机器加工的糍粑不及手工打造的糍粑,两个人打的糍粑不如四个人打的糍粑。无他,唯火候、力度把握有别尔。火候不到,口感不佳,观感也不讨人喜欢(如劣质糍粑易开裂,糍性不够)。
年味不是自然形成的,需要大众的烘托和呵护。吃糍粑最容易吃出年的味道。糍粑可煎、可煮、可烤,哪种吃法都很香。经常有糍粑吃也可是富足生活的象征,我们那里就曾有对令人艳羡生活的形容-“早上鸡蛋下油面,夜晚腊肉煮糍粑”。
让我难忘的一种过年情景是,除夕夜围着火盆守岁时,将火钳叉开支在炭火旁,放一块长条糍粑架在上面烤。看着糍粑渐渐膨胀鼓起,在熟悉的香气中就着滚烫的红糖水一口口地嚼着糍粑,那种惬意的享受莫可言表,顿时觉得生活也是很容易满足的。
如果你未曾亲身体验,你不会觉得手工糍粑是如此美味。即使年复一年过去,打糍粑这一传统始终有人守护,不会成为历史。
看着日历一页页翻过,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想起家乡的那些人们,忍不住想隔空问一句,“嘿,糍粑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