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也昏迷了很久方才醒来。
一醒来她就想起了恶梦里的事,想起了那白衣人盯着她时,那双诡异的眼睛。
“这种男人,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你拿起这把刀来,藏在衣袖里。”
“去杀了他。”
难道那不是梦?难道她竟真的对展昭做出那种可怕的事?
她头痛欲裂。
她冲了出去,抓住每一个碰到的人追问着展昭的下落。
“哎哟,听说这位展夫人可是个醋坛子。”旁观的人窃窃私语道。
“世上的女人,又有哪个是不吃醋的。”
“展大人不过在天香阁寻个乐子,这下手也忒狠了。”坊间传闻一如既往的断章取义。
“那一刀…哎,也不知道展大人现在怎么样了。”有人正好那晚看见展昭被刺了一刀。
“好像是被天香阁的人救走了。”
“在哪,他在哪??”月华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那人讷讷的指向了二楼。
窗户里的灯还亮着,月华来不及敲门,心急如焚的她已经把门推开。
“谁?”是金玉吃惊的声音。
“我是丁月华,我是来找…。”她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先呆住了。
她愣愣的直视眼前那张面容。
是她,不是她?
眼前的人,分明是她一辈子也不愿再次遇见的人。
一见到她,她仿佛已经听见命运的讥笑:你已经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小蝶亦吃了一惊,过了很久,方才勉强一笑,只道了一句,“许久未见。”
寥寥数语,仿佛只是重逢了一个旧友一般。
但其实她的内心也远不像她的表面那样平静,同样是在剧烈起伏着。
月华来的太突然,突然到运功疗伤之时由于血脉沸腾而不得不摘下的人皮面具,她都还来不及再戴起,方才被她识破了真容。
方才金玉已把展昭从密道之中送走,在送走之前,他的衣襟上也都刻意被沾染了曼陀罗的汁液,这种很象百合的花儿,夜开昼合,清淡幽雅又足以让人致幻,只要展昭醒来闻到这种香气,他自然就会怀疑这一天一夜之中所有的一切是他的幻觉。
而这一切看似天衣无缝的伪装,又随着月华的突然闯入都失去了意义。
罢了!罢了!这世间该来的劫数绝躲不了,她心中暗叹道。
“丁姑娘这样贸然闯进来,莫非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金玉的声音,并不太客气。
月华却仿如没有听见。
她只盯着小蝶,颤声道:“你既然已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
她眼神之中充满了激动,又充满了痛苦。
“既然当年弃他而去,如今这又算什么?你可知道他这些年在延州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丁月华,你要搞清楚,不是我们找上了你,是你找上了我们!”金玉冷冷的道。
“是我们找上了你?那我问你这三年来,天香阁又在做些什么?不是如此,我们又为何来此地?”月华冷笑。
正当两人一触即发之时,忽听见一个声音,
“你走吧。”是小蝶淡淡的道。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只要你回去,我保证所有的事都不会改变。”
她的语气如此平淡,仿佛把他们之间所有一切的事全都忘记了一般。
“回去?”月华反问道。
“他既然已经见到了你,我就注定是回不去了。”月华语声忽然变的很酸楚。
“我和展昭,早已恩债两清。”
“况且,他直到现在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她凝视着月华,缓缓道:“只要你肯回去,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是她第二次劝月华回去。
她难道真的已放下了展昭,忘记了他们的过去?
月华不信。
“你变了,改变了很多。”月华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师兄是你的,这也是天意。”
“不,这不是天意。”月华回过头来,她的心里其实一切都明白,黯然道:“他娶我,只是因为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忘记过你,我也从未真正的得到过他。”
“龙姑娘,被一个男人这样爱着,是不是很得意?”月华道,带着几分讥诮的笑意。
小蝶沉默良久,方道:“不管我怎么作答,你心中其实都早已经有了答案,既然如此,你何不放下?”
“答案,什么答案?这世间本就很多事根本就没有答案!我又何必苦苦去追寻?”
从展家初次与他相逢,到比武时的第一次动心,到中蛇毒时的他的悉心照料,她早知道自己已经沉沦。
那年他送她的梨膏糖,那年他从她那掠去的耳环,那年不惜千里迢迢的随他从常州来到开封,那年不顾一切随他冲到起火的东华楼。
更别说她放弃一切随他来到延州,与他坚守在最苦的地方,却始终没有叩开他的心门。
“该结束了。”月华道。
她发自内心的觉得,这纠缠不清的感情,该结束了。
她要在展昭醒后,告诉他事情的所有真相,把一切的恩怨做个了断。
“待他苏醒后我就带他来此地,我们三人的事,我要做个了结!”
月华抛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
在这个寒冷的清晨,汴京城中的朝堂之上亦不平静。
…
“先说那丁谓,兵法律典,无一不精,却在调任延州途中在那天香阁不明不白的暴毙!”
“再说那韩琦,在延州风评极为糟糕,臣奉旨将那韩琦逮捕回京时,同样在那天香阁,臣险遭杀身之祸!因此臣敢断言那天香阁必有猫腻!”
皇上又问:“那以宁卿家之意,又当如何?”
宁王上前一步,昂声道:“极尽全力,将天香阁连根诛绝!”
包拯只觉不妥,亦进言道:“皇上,天香阁来龙去脉在未查明之前,臣等认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皇上,如今她们在暗中,我们在明处,若是不早日决断,只怕夜长梦多!”宁王步步相逼。
“朕都知道了,宁卿家,此事就按你说的去办。”
“微臣领命。”宁王得意的看向包拯,包拯只得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开封府内,一个布置得非常幽静的小厅,静悄无人。
包拯问道:“郭诚上京已足有三年,先生如何看待?”
公孙策道:“此人文武全才,谈吐风趣,而且仗义疏财,朋友若有急难,只要求着他,他立时解囊,绝无推辞,但他却无任何事要求别人相助,这样的人物,学生自是佩服的很。”
包拯又道:“比起展护卫又如何?”
公孙策笑道:“不是学生与展护卫相交日久便偏帮他说话,放眼天下,似他那般智勇双全,侠骨柔肠的人物,实在少见得很。”
“的确如此,只是天香阁一事与延州息息相关,反倒是不便让他出手了。”包拯道。
“正是如此,因此若学生没有猜错,大人问起郭诚,可是要他插手此事?”
包拯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若是本府让他做的事,可能有逆龙颜,先生认为他可有此胆色?”
“大人何不召唤他一问便知。”
一个英挺的年轻人走进了小厅。
包拯抬手,温和道:“坐。”
他又笑着问道:"郭护卫,你可知谭家村在何处?"
“就在汴京的附近。”郭诚道。
“本府要你去救两个人。”
“是。”
“这次要救的是两个皇上要杀的人。”包拯道。
“是。”
“你不问本府为什么?”
郭诚只摇摇头,不改江湖儿女本色。
包拯亦是掩饰不住的赞许之色。
郭诚跃上了一匹健马,他低喝一声,马儿嘶鸣——马蹄扬起的灰尘顿时湮没了视线。
苗欣,金玉。
他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名字。
他忽而又想起展昭,想起他坚定而沉毅的眼神,不禁微微一笑,已经多年未见,他是否一如既往?两人是如此的相似,身上都充满着一种无畏的勇气。
命运又是如此的玄妙莫测,他居然与他一前一后,共同守护一片青天。
若是再次相见,他定要与他不醉不归。
客栈之内。
对展昭来说,这种感觉实在太清晰,太真实。
冰冷的刀锋已刺入他的皮肉,擦过他的肋骨,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眼看着刀锋刺入,他明明可以手指一弹,这把刀就要脱手飞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前。
但他为什么不闪避?
他只是静静的站着,静静的看着她。
他没有愤怒之意,却充满了悲伤。
“小蝶,以后不能再保护你了。”他在心中如此道,他用他的血去化解她心中的仇恨,从此让她坦坦荡荡的活着。
他看见她的眼睛红了,想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却终究没有抬手。
因为她还有很长的日子,还有一个爱她的丈夫,会好好的照顾她,能给她无上的荣光,让她活得很好。
“小蝶…小蝶…。”他在心中反复的呼唤她的名字。
“小蝶,无论你叫小蝶,还是庞凤,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分别。”
“就算我们真的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的人,我也从未曾后悔与你相遇。”
遇见她,爱上她,即便曾经彼此隐瞒,彼此欺骗,彼此伤害,他也从未后悔过。
展昭深深的凝视着她,这些无法诉诸于口的话在都藏着他的目光之中。
他盼望她能懂。
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良久良久,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叮嘱她道:“小蝶,帮我把青峰剑带给师傅。”
他倒在了地上,合上了双眼,渐渐的失去知觉,耳边仍残留开封府的人的悲切呼唤…。
三年了,这个不断重复的梦境,还是让展昭全身都沁出了汗。
他看见自己又步入了一个梅林之中,他穿梭于梅花之中,几百株梅花在夜色之中轻轻摇动着。
他孤孤单单的站在雪中。
一个青色的身影向他走来,那身影是那么的陌生,又是那么的熟悉。
“小蝶!”
话音未落,却见那女子袖中又飞出白绫来!这次他身形却一动未动,只等那白绫越收越紧,让他再无法喘息。
爱情,到头来就像是一场作茧自缚。
她只叹息了一声,松开了手中的白绫。“师兄。”她的声音轻的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
下一秒钟,他已经把她拥在怀中。
他后悔,他应该早一点向她认错,一颗藏起来的心不可能真正靠近另一颗心,就像一双捂着的眼睛永远都不可能看清楚另一双眼睛。
他应该早一点亲口告诉她,他爱的人不仅仅是小蝶,也是庞凤。
“小蝶,为什么不来找我?”如果在延州的每一个孤枕难眠的夜晚,每一个晨昏会说话,会告诉她,他是如何的在等待。
她还是不肯说话。
“你…莫非还是不肯原谅我?”
他感到小蝶轻轻在他怀中摇了摇头。
“既如此,以后有我在,你再不是孤苦无依。”展昭柔声对她道。
“师兄”,小蝶看着他眼睛,轻轻叹道,“你真傻,你为什么不忘了我?”
与她在一起,只有无尽的麻烦,无穷的痛苦,他为什么还不肯放弃?
展昭紧紧的拥抱着她,却只道,“小蝶,你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你?”
两个人都笑了,受过伤后的余痛仿佛都随风而去。
“展昭!”是月华的声音传来。
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怀中的人仿佛也在一瞬间清醒,一把推开了他。
她转身之时,却已不是小蝶的容颜。
她的眼神也恢复了平静无波。
这一声终于把展昭从梦中惊醒了过来,他心里空落落的,怀中仿佛还有她的余温,他的胸口也还在撕裂作痛。
一醒来,他就注意到一阵很奇特的香气,他当然知道那是曼陀罗的香气。
所以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吗?他不知道。
不过才短短几天,在这平凡的冬日之中,在这寂寞的小镇上,不知为何,找到了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熟悉感觉。
真的?假的?
是耶?非耶?
即使真是一枕黄粱,南柯一梦,梦醒后都不是了无痕迹。
所以一天一夜之中,到底是谁救了他?既然有心出手相救,又为何只空留曼陀罗的香气…。
一片乌云遮住天色,天又暗了下来,那是大雪将落的前兆。月华在客栈前呆呆的站了很久,犹豫了很久。因为此时此刻,她的袖中藏着一封飞鸽传书的密信,而这封密信关乎另外两个人的生死。
月华的哥哥兆惠在信中反复提醒她注意安危,朝廷马上要对天香阁动手。
而小蝶呢?她的哥哥,她的家人早已经化作了尘土。
除了共同爱上同一个男人,其实她是不恨她的。
说?不说?
她并非圣人,但也绝非小人。只是如你我一般的平凡人,既然是平凡人,有伟大的时刻,更多的是那些犹豫与挣扎。
“她此刻还在天香阁等着,等着与展昭相认的时刻。他们若是相认了,我只能退出。”
“如果我不说,一切都是朝廷的决定,并不是我想杀了她。”
“如果她就这样死了,展昭并不知道她的身份,这个秘密将永远都被藏住。”
“丁月华,你怎能如此卑鄙!怎能为一己之私罔顾他人性命…。”
她每走一步都在挣扎着,犹豫着,见到展昭那一刻,她又沉默了。
“展大哥,我…。”
“月华?”展昭见她欲言又止,不解其意。
“我想说今天…。”开口就没有回头路,而她每犹豫一刻,小蝶离悬崖便更近一分。
“我…是说你终于醒了,我这就去给你备些吃的。”月华已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更不敢想象他得知真相后会如何暴怒。
“展昭,对不起。”转身之前,月华突然对他道。
“你中了摄心术,我知道不是你的本意。”展昭安慰她道。
她咬紧牙关,泪几乎就要落下。
她看着灶台前翻滚的粥发呆,密信在她的手中,已经烧成了灰。
天色明了又暗,雪停了又落,地上的雪已结成冰,只有寥寥几点灯火,疏若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