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不知道父亲知道我要去养鸭场值夜班会如何反应,来之前,我骗父亲说找到了一份制药厂的工作。药厂远离市区,每天来回坐车十分不便,因此我要住在工厂宿舍。对我这个说法,父亲当然十分怀疑,但他以为只是因为上次暴怒之下打了我,导致我有情绪不想回家,他对此有些愧疚,但也不愿认错,干脆全盘接受我的说法,对我听之任之。仿佛这样,之前的事就完全不存在了一样。
车开到了米粮村,我们到李波家里拜访过他的父母,接着就径直去往养鸭场。
车还没进门口,不知从哪里冲出一条大黑狗,紧跟在我们后面。我下车之后,它拼命地吠叫,直到李波命令它:“好了黑力,这是客人。”黑力听罢,停止了叫声,只是还有些狐疑,围着我嗅个不停。
我和这条大狗目光相接,掂量了彼此的实力。黑力趴下来差不多就有半人高,目光像狼一样凶狠。我尽力掩盖自己对大型犬类的畏惧,壮着胆子摸了摸它光滑的后颈,对它说:“你叫黑力?真是条好狗。我叫林老猫。”
它既没有表现出舒服的样子,也没有反咬一口,在确认我并无任何威胁之后,它敷衍地摇摇尾巴,溜回到了主人身边。
“老赵?老赵?表叔!”李波喊了半天,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头边答应着边跑出来。他有些佝偻,头发白了大半,让他看上去像有七老八十了,他摘下口罩,大口喘着气。
“黑力喂过了吗?”
“一大早就喂过了,不然哪有这么欢实?这点小事不用你亲自过问了。这位就是新来的教授?看上去就是一表人才啊。李总,要不要我陪他走一圈看看?”
“不用了,你帮他把行李搬到住的地方。对了,给我们拿两个口罩。”
李波陪着我熟悉情况,黑力走在前面带路。养鸭场总体来说规模不算小,但看上去与现代化大规模养殖好像也沾不上边。沿着水塘,一字排开大大小小七八间鸭舍, 前面是红砖砌成的外墙,长期处在潮湿的环境中,上面布满了水渍和苔藓,后面是半开放式的,隔着栅栏便是水塘。李波一一为我指点:“这边是育雏舍,这边是育肥舍,这边是种鸭舍。人家都说这山坳子里不适合养鸭,不通风。我偏不信。”走进鸭舍,笼子里的鸭子挨挨挤挤、吵吵嚷嚷,争食槽里的食物,它们的羽毛在红外灯光下呈现出橙黄色。作为外行的我看不出什么门道,只是觉得比我想象的干净得多。尽管隔着口罩,臭味仍不可避免,但地面上并没有屎尿横流,看来打扫的很勤。李波告诉我里面加热、光照、通风等设施都是自动控制的。
“不过你这里也是普普通通的鸭嘛。我还以为你这的鸭能下金蛋呢,不然怎么能挣一千万。”
“猫哥又笑我。再说下金蛋的鸭子也不能关这里面啊。”
看了几间鸭舍,李波对我说:“里面几间都空着,上次爆发禽流感,这边的鸭子有几只不对劲的,为了保险起见,最后全部扑杀了。最近伯父病重,我这缺兵少将,一直没有恢复最大产能。”那边几间屋子果然大门紧锁,里面既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
“这下损失不少吧。”
“没有全军覆没就不错。不过干我们这行,长翅膀能飞的、长腿能走的那叫生物性资产,统统都不算钱。只有卖掉它们,等钞票落进自己口袋,那才是真金白银。”
“我问个外行的问题:干嘛把所有鸭子都挤在那几个屋里?既然有空的鸭舍,不如让它们分开住宽敞点。”
“这个问题问的很好。你这么灵光,应该很快就会入行了。其实把鸭子集中起来,有两个好处。一来便于管理,缓解我们这儿的人工压力,毕竟我这人员严重不足;二来减少它们的活动空间有利于育肥。不过我们的鸭子并不是一辈子挤在笼子里完全不活动的,每天它们都有放风时间,可以到外面的池塘里游一阵子。毕竟健康的肉口感更鲜美。”
我的目光落在这个腰果形的池塘上,因为长期的富营养化,水面上浮着一层浓绿的水草。池塘后面就靠着米粮山。那一侧山坡比较陡峭,植被茂密,连围网都没有设,看来那边不但外人进不来,里面那些肥硕的鸭子们同样也休想逃出去。
原路折返之后,李波对我说:“目前阶段你就先跟着几个师傅学习学习,反正不也不急着剥削你。”接着,他带着我来到办公室。几间办公室分散在鸭舍对面,除了地势较高之外,从外观看红砖灰瓦就像缩小版的鸭舍。房门没有关,黑力先钻进去,这里闻闻那里看看,我的行李就摆在进门的地方。唯一的窗户外面有一棵大树,因此屋里光线不太好。墙壁有些发霉,亟待重新粉刷,不过书桌、书柜、计算机、电话机一应俱全,甚至连传真机和打印机都有,作为办公室来说,硬件条件绰绰有余。“这里先前是我伯父办公的地方,东西都旧了点,但全都好使。他生病了,这里就暂时就交给你了。”说完,他指了指窗户下面的床,上面军绿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晚上值班你就睡这里。没问题吧。”
“我这边完全没问题。只是你的伯父不会介意吗?”
“这个你就别管了,回头我会和他打好招呼的。我这里毕竟条件有限,办公住宿的地点都很紧张,他应该会体谅的。”
我想起在医院时他伯父瞪我的样子,心中还在忐忑,李波接着说:“对了,书什么的可以随便翻,但电脑千万别碰——这是他的规矩。”
“明白了。还有什么规矩?”那台电脑用的还是老式的CRT显示器,看上去运行纸牌和扫雷都费劲,我不认为自己有必要碰它。
“没了。正常情况下,晚上有三个人值班,另外两个人就住在隔壁。”
“我初来乍到就独自住这边会不会有点不合群?”
“你可以和他们挤在一起住,不过老赵的呼噜声你可能不大受得了。而且你也没必要和他们混得太熟。你们晚上打牌可以,酒就免了。”
我还在揣摩“不要混的太熟”的含义,他又说:“说到值夜班,装备差点忘记给你了。”
“哈,还有装备?”
李波打开书柜下面的柜门,拿出一件军大衣:“这边夜里湿气大,你肯定用得着这个。”我双手接过军大衣,感到它分量十足,心想冬天还早呢,哪可能用得上这个,下雪的话估计还有可能。
“还有这个。”他又给我一根警棍。
“这是干嘛的?电不听话的鸭子么?”
“当然是防身的。另外这是普通警棍,没电。”
我腾出一只手拿了警棍,试着挥舞几下,说:“这稍微夸张了点吧。”
他没有回答,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东西给我:“小心点,这个可要拿好了。”
“我操!这又是什么?”虽然这么问,其实我见他拿的分明是一把全金属的弩,上面的镀层还是闪着光亮。黑力见到这东西,呜咽了一声,跑到屋子外面去了。
“别愣着了,快拿过去。沉着呢。”
我赶紧把手里的大衣和电警棍放在床上,接过弩的一瞬间,它冰冷的触感让我脖子上寒毛倒竖。
我摸着弦和扳机,问李波:“有这个必要吗?”
“你刚才没见鸭舍门上贴的字条吗?”
“没注意。”
“可能前段时间下雨给冲掉了。上面写着‘偷鸭剁手’四个大字。”
“我操。真有人偷鸭?”
“哈哈。很少很少,一般小蟊贼都没那胆。所以这些都是战略性武器,主要起到吓阻作用。”
我突然想到从前他书包里的锤子,不知道后来究竟有没有使用过。“话是不错。可万一遇到小偷了,真的要射他们吗?万一把他们抓住了,真的剁手么?”
“别大惊小怪。我办公室还有一杆猎枪呢。如果小偷真来了,你可千万被客气。道理很简单,人家既然敢来,说不定也是有家伙的。你不先发制人,吃亏的还是自己。”
“这东西我从来没用过啊。”
“知道古人为什么用弩代替弓吗?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弩使用方便,弩手比弓箭手容易训练得多。来,我教你示范下用法。”我想把弩交到他手上让他给我示范,然而他仍然让我拿着弩,手把手地教我:“打开下面的盒子,这里面有五根矢。这样上弦,这样打开保险。瞄准那个文件柜。”
“三点一线,瞄准了吗?”
为了把眼睛凑到准星那里,我不得不抬高胳膊肘,努力往前弯着腰,伸长了脖子,“像这样没问题吗?”
“姿势难看了点。在目前的情况下只能先这样了。好了,听我口令——柜子里躲了敌人,快射!”
“什么?”
“别废话了,快射死他!不然你就死定了。快点!”
我在催促中下意识地扣动扳机,刹那之间,矢已经离了弦。我什么都来不及看清,只听见柜门的呻吟以及弦划破空气的残响。黑力在门外听到动静,不安地吠叫,又不敢贸然闯进来。
“十环!”李波欢呼道,又响亮地鼓了几下掌,“恭喜你消灭了坏蛋,拯救了我们的养鸭场。”我定睛一看,没见到假想敌的鲜血和尸体,只有柜门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洞,像黏在那里的一块污渍。
李波打开柜门检查一番,费力地拔出那枚矢拿给我看。之后,他把弩重新放回到柜子里,对我说:“虽然你是我的老同学,这句话可能不当讲,但我还是要说,我对你相当满意,以后这边的事务就拜托你了。”
我的心因为肾上腺素的过度分泌仍在砰砰直跳,耳鼓里像有风一样呼呼作响,因此他说话时,我只感到一阵恍惚。我对养鸭场的工作完全迷惑了,所谓事务究竟是什么呢?从字面到内涵全然无法理解。
见我愣在原地,他安慰我说:“第一天可能有点不适应,往后就好了。另外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
我脑子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千头万绪,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