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鸭脖王(六)

李波说他有业务上的事要先行离开,面包车吐着黑烟开动时,黑力追着跑出院子,不一会儿又怅惘地踱回来。我喊它的名字,对它吹吹口哨,它抬头望了一眼便走开了。鸭舍突然传来一阵聒噪,我赶紧跑过去看。原来通往池塘的后门被打开,所有鸭子都挤到了池塘里,活像一大锅翻腾的饺子。它们游水、叫嚷、抓小鱼、吃浮萍水草、用翅膀相互扑打,好不热闹。老赵蹲在岸边的草窠里纹丝不动地盯着水中,他头戴草帽,脚穿雨靴,口罩挂在下巴上,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正在垂钓的老渔翁。我走到他身边时吓了他一跳,他慌忙站起身,见到是我,说:“哟,原来是新来的小教授啊。对我们这里感觉怎样?技术上有什么能改进的地方吗?”

“见笑了。我不是什么教授,养鸭更完全不懂。这里方方面面的事都得向师傅们学习呢。”

“嗐,你们读书人净说谦虚话。养鸭有什么好学的,再简单不过了,无非就是喂水,喂食,打扫卫生。再让它们运动运动,增强体质,防止生病。你们这么聪明,两三天就看会了。”

“这边白天几个人?怎么除了你就没看见谁?”

“三四个人吧。趁鸭子都出来放风,老李这会儿在鸭舍添水添饲料,老张负责冲洗地面,汪婶刚刚弄好鸭饲料,这会儿应该在准备我们的午饭吧。李老板刚不是开车出去了么,应该是出去谈生意了。”

“那我去看看,跟大家都认识一下。”

“着什么急,早晚要认识,第一天来别跑的太辛苦,往后日子长着呢。这边的工作有我们你就放心吧,你在办公室喝喝茶看看书就行了。”

其他人确实如老赵所说,都各自忙碌着。他们见了我之后客气又拘谨,大概是因为不清楚我将要在这里扮演怎样的角色——可笑的是,我自己同样搞不清楚这一点。中午的伙食有几荤几素,从食材的角度来说应该算丰盛的,不过烹饪手艺就不敢恭维了。而且我实在没什么胃口,大概是我今天闻多了鸭味的缘故。我随便吃了点饭菜就算对付完午饭,他们劝我多吃点,我谢绝了。老赵笑话我说:“俗话说书生吃一笔筒,秀才吃一挖耳勺,果然没错。”我决定一个人先回办公室,以免影响其他人的食欲,有我在场,他们怎么看都不太自在。时值正午,白色的阳光终于穿透灰蒙蒙的天空,照亮并加热这个湿冷的小山坳。一切都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连鸭子们的声音都开始衰弱,像是电影院中的观众在窃窃私语,最终它变成为梦呓——在梦中的电影院中的观众在窃窃私语——在这一刻,我发现自己也陷入无所事事的停滞中。他们几个人包揽了这里所有活计,特定的时间会有特定的人完成特定的工作,一切看上去都在有条不紊中进行,甚至都不要计划表或者时间表之类的东西。每日重复同样的劳动,不出意外的话,五十天过去后,这批鸭子就能成功出栏,经过屠宰加工,最终走上人们的餐桌。我目前还想不出自己在这个过程中究竟能够发挥怎样的作用,也不知道李波聘我的目的。假如是管生产、谈业务,这些并不是我擅长的方面。还有警棍、弩弓、猎枪之类的东西,一个养鸭场真有必要配备这些东西么?更是全然超乎我想象的问题。最奇怪的是这么个养鸭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毫无过人之处,报纸居然特地报道,怎么看也不像两年能有一千万纯利润的样子——两年产值一千万也够呛。当然李波否认了报纸上的数字,但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算了,反正我只是在这里帮忙的,先干一段时间再说吧,我也不愿意又一次早早地打退堂鼓。我从行李箱里翻出笔记本,想写点第一天工作的心得体会,咬着笔思忖了一会儿,却无从下笔。最后我只能草草写下几行字:

X年X月X日

老赵 老李 老张 汪婶

黑力

喂食 清洁 放风

通风 运动 防止禽流感

值班

弩弓 柜子里 防身

不得饮酒 不碰电脑

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记下来的。我阖上笔记本,放进书桌的抽屉里。几个抽屉里都空空荡荡,看来李波的伯父走之前把东西都清走了。对了,书柜里还留了满满一柜子书,大概是因为工程浩大,主人并没有把它们都搬走。我走到书柜前,隔着玻璃逐一查看这些书籍。其中大多数都是是家禽养殖技术一类的书,诸如《肉鸭养殖技术》《有机禽类高效养殖技术》《家禽养殖学》《规模化生态养殖》,我不知道就我目前这种水平看哪本会比较有助益。此外,还有一些与白鱀豚、江豚等水生哺乳动物相关的书,我回想起李波说过他伯父在水生所的工作经历,看来这些都是他从前研究工作所需要的材料。有两本厚厚的教材吸引了我的注意——《高级动物基因工程》《动物细胞工程》,看来老先生研究涉及的领域还是相当广泛的。如果他没有生病的话,应该能向他学习不少东西;但反过来说,如果他没有生病,李波大概就不会请我来这里了。我用桌上的电水壶烧上水,拿了几本书坐在书桌前翻看。房间里光线不好,看了一会儿我就感到头昏眼花,于是躺到床上,困意席卷而来。

我睁开眼,看到头顶挂着蛛网的天花板,一时没弄清自己身在何处。等我环顾四周,这才突然回想起发生的一切,赶紧从床上一跃而起。此时的天色已经昏沉,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五点过三刻。我整理好床铺,出了门,北风顺着山丘爬升,在数十米的空中掠过,裹挟几朵阴云匆匆逃离。小山坳里白天积攒下的一点温暖早已散尽,只剩下湿冷。一只黑魆魆的乌鸫从房顶上一跃而起,消失在米粮山伛偻的背影中。除了鸭鸣声和风声,四周悄无声息,李波的车没有回来,也不知其他人都在哪里。正当此时,隔壁传来笑谈。我敲敲门,里面顿时安静下来,有人走过来开门。开门的是老赵,见到是我,他说:“你来得正巧,我俩正等你开饭呢。”我往里一看,还有一个老李坐在餐桌边,招招手示意我进去。桌上的菜果然都摆好了,还在冒着热气。我中午没怎么吃,闻到香味果然觉得饿了。

这边屋顶上吊着几顶和鸭舍一样的保温伞,里面的红外灯烘得人头皮脸上发烫。不得不说,在阴冷的晚上,这边比我的办公室惬意得多。“快坐下吧,别客气。”老赵说。我脱了外套坐到餐桌前。“晚上突然降温了,要不要来点酒暖暖身子?”我想起李波对我的嘱托,赶紧说不用,于是他替我盛了一碗饭,端到我面前。

老李从桌子底下拎出一个大号的色拉油壶,倒在一次性塑料杯中,甜腻腻的酒味在空中四溢:“这家监利纯粮散酒很有名的,你也来一点尝尝吧。”

“谢谢了,我真不大会喝酒。”

老赵说:“怎么可能?都说研究生就是烟酒生,我就不相信你不能喝。”

老李说:“平时我们也不喝。主要是你初来乍到,我们必须给你庆祝庆祝。再说这段时间不怎么太平,劝你喝点晚上睡得踏实。”

“那我就更不能喝了。”

老李回头望了老赵一眼,俩人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

我有些莫名其妙,问他们:“怎么个不太平法了?”

老赵说:“其实也没啥。就是鸭子啊狗啊比较聒噪,怕你新来的不适应。”

老李说:“到时候你也别担心,有我俩呢。”

我突然想起放在柜子里的弩弓:“晚上会有人闯进来吗?”

老赵说:“怎么可能?偷鸭子还是偷鸭蛋?大冷天的谁会到这里来?”

老李说:“怕什么?谁要是敢来,还有黑力在不知道哪个地方窝着。我刚把它从这撵出去,它现在肯定又冷又无聊,就指望来个陌生人狠狠地咬他几口呢。”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们看上去心情不错,二两酒下肚后,兴致更加高涨,完全没有了白天的拘束。闲聊中,我问他们:“报纸上说李波两年就挣了一千万,有这回事吗?”

老李听了这话,把放在嘴边的塑料杯狠狠地撴在桌上,里面廉价的酒水一下子蹿的老高。“胡说八道!”他用手抹干胡须说,“半年之前就不止这个数了。”

老赵趁机又给自己斟满酒,对我说:“别听老李胡扯。老板挣了多少还能告诉他不成。”

老李不服气,还想争辩,老赵端起杯子说:“多喝酒,少说话。你看酒都被你糟蹋没了。”老赵没趣地闭上嘴,和老李碰了杯。

我问:“这养鸭场从前是李波从他爸妈那儿接手的吧。短短两年怎么能挣这么多钱?”

老赵说:“这可太正常了。他爸妈和我们一样都是农民。就说他爸,我们俩打小就一块儿玩,成天就是钓鱼摸虾,也不好好学习。再大一点就下地干农活,要么就去厂里打工。要想挣点钱,一没有生产技术,二没有商业头脑,到头来还是靠力气吃饭,挣辛苦钱。我这表侄可不一样,他从小在我们村里就是出了名的聪明,到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回家弄养鸭场,我们本以为他念成了书呆子,不会有什么作为,谁知道他头脑还像从前那么活络,现在既懂技术,眼光又开阔,搞什么联合养殖,环境控制,电子商务什么的,想不挣钱都难。”

老李说:“我们这些老家伙没读过书,也不懂。反正最后,鸭养的多了,卖的多了,我们的工资也涨了,我就知道李老板挣钱了。”

老赵说:“按理说这些话都是商业机密,你可千万不要对外人说啊。我们也是看在你是李波的老同学、铁哥们,这才告诉你的。”

我说:“放心吧,我不会说的。对了,李波他伯父在这边处理什么工作来着?”

老赵说:“他呀,真正的专家。养鸭这一块,就没有他不懂的。真正遇到技术问题,还得他出马。我这表侄能挣钱,起码有一半都是他的功劳。”

老李说:“别说是鸭,就是田里种的、地上养的,就没有他不清楚的。我还时常纳闷,一个老学究怎么能比我这干了大半辈子的老农还懂农活。”

“他不帮忙谈生意什么的吗?”

“老先生不善与人打交道,哪干得来这个。生意上的事李波基本都是自己处理。”

吃饱喝足之后,他俩邀我打牌,被我谢绝了,老赵说:“太可惜了,本来三个人正好凑个斗地主的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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