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然(蛩嘶蝉语)原创
先前说好的,阿强与他结伴骑行,回家过年。临了,阿强却只留下寥寥数语的解释纸条,独自随熟人小车溜掉。
他倒犹疑起来,还坚持骑行回去吗?且独自一人!
再过两天,就是年三十了,日益迫近的,与亲人团圆的召唤,令他归心似箭。
若再奢求从长途车站买票返家,已毫无指望。站前购票的熙攘人流,已蜿蜒成十几条长龙,拥抵至立交桥下了。
谁不盼尽早归返远方温暖的家?可这枚薄小的车票,却如此邈远,实难触及。据说,春节前的票已售罄,现今再排队,也只能买两天后的票了。
雪依旧不紧不慢的从天穹悠悠飘下,纷纷扰扰瓷蝶样的雪花,摇曳着翩跹的舞姿,前赴后继的轻落在房舍,街巷,城市与村庄。不大一会儿,大地已须发皆白了。
只是积雪不厚,被顽皮的风,手掌轻轻一拨,绒毛似的雪花,便胆怯的四处飘逸。有的从房檐滑落半空,又化作雪白粉沫,四处撒落;有的连滚带爬跌进沟渠;有的从抖颤而冷涩的槐枝失足,扑入行人缩紧的颈脖,而化为清凉一滴。
风止歇了再看,玉琢的簇簇老树,银雕的层层楼舍。雪絮覆没石阶,攀上窗棂,压弯翠碧纤竹,掩却大地尘埃。飞花簪玉,琼楼玉宇,凡雪落处,遍是装银裹素。
纷飞乱舞的雪絮,已将天地连为一体,雪山,雪水,雪人,雪屋,雪天,雪地,雪的国。
雪,难道她是苍天对黑土的思念,而扑簌簌撒落的泪花吗?
李白《清平乐》一诗形容雪:“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实是妙哉!
痴望满天飞雪,他如今也唯有一途,便是独自骑行回家了。
他还从未独自远行过呢,且从南京返家的路途,起码一百六十公里之遥。独自一人,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全凭一辆老旧自行车助力,孤独,清冷,这未知的旅程,充满挑战。而家人的殷殷盼归,催促着他;故乡的一草一木,惦牵着他;儿时的伙伴,呼唤着他;熊熊燃聚的烤火摊,温暖、诱惑着他。
他一定要归,哪怕再多困难横亘在眼前!
地上的白雪,已被凌乱而忙碌的杂踏脚印碾得乌黑。污雪与黑水交混于一起,在脚底发出扑簌扑簌悦耳的乐音。呜吼的寒风撩起飞雪,撕割着路人每寸冻僵的肌骨。呼出的热气,也立马化为团团缭雾,消散在肆虐的雪片里。他的头上,眉上,衣上,皆覆了白雪。唯有两孔灼灼放光的眼睛,与口鼻制造的缕缕热气,还证明着他的存在。
下午五点不到,他才拾掇停当。包里装着高考复习资料,与一袋廉价的面包。他将身上裹着的半旧黄色军大衣掖紧,一偏腿,就跨上从旧车摊买来,已骑行半年的黑漆斑驳的自行车,冒雪迎风的出发。
因是将近年关,虽飞雪乱空,狂风嘶鸣,街上却行人依旧,车流如梭。只是行者翼翼,车亦缓缓游离。却依旧被雪水溅湿鞋裤,飞雪悄然霜染了人的发际。
过大桥时,已雪住风停。茫茫雪野,环抱一湾清冽江水,似呢喃,似絮语。
此刻,天昏星稀,地旷人疲。卧雪迷目,倦鸟归林。正堪:赏风景,缓骑行,抵虐风,掖紧衣。叹苍茫四合,归途寂寂!
放眼望去:山已隐其形,水已敛其鸣,阴云弥散,汽雾洇洇。便也慢赶,也紧骑,亦独享夜雪簌簌,亦初尝暗月凄凄。
晚七时,他骑至六合县城时,腹饥实难耐,即觅面摊一处,坐定,呼啦一海碗,热气蒸腾的肉丝面全下肚,便顿感浑身通泰,热汗盈额了。
再腾脚蹬车时,就异常的轻松。
为防夜黑迷路,他特去六合长途车站勘定线路。据图上标示,沿宁连路稍北行,有岔路,右往扬州、南通;左去,淮安,连云港。他自然是左去。
掸却风尘,重又上路。途中,穹昏路颠,淡月疏星,覆路的积雪,也已化为摊摊浊水。春运车辆依旧往来不绝。车擦肩而过时,犹被阵风牵扯,唯握牢车把,方能安然前行。车灯灼眼,令人不敢直觑。路不平而上下跳突,尤需谨慎骑行。
过一荒野油站,恰遇三两流氓闲行。他亦左右摆晃,车头扭捏蛇游。且口呼哨音,故露轻佻之形。流氓见此,皆面面相觑,竟不娓行。
依旧向北行,至马集乡,已是九时,也实感身倦肚饥,神泛精疲。他驻车四下张望,路边正有三两排村庄,仅一家院内亮着昏光。
他向有光地方走,一人多高的土院墙里,从两扇紧闭的木门缝,泻出一指宽的暗光。他将车顺土墙停好,拎了包,穿过覆雪的菜园小径,来到沟埂边垒高的稻草堆旁。
拨掉附着在一处稻堆表层的积雪,一股特有的稻草气息,扑鼻而至。
他将袋里所余不多的零钞塞进袜里,又使劲拽出一大捆稻草,草堆便空出能容一人藏身的洞穴。他拎包蜷身缩进洞里,再用拽出的稻草将洞口封住,草堆遂成了他一时遮风挡雪的“家”。
他有点饿,便摸索着从包里掏出两片面包,慢慢咀嚼,想些心事。
虽有些困累,却怎么也不能入睡。他默数着时间一分分流逝,颇觉漫长而无奈。
朦胧中,他作了几个零散却跳越的梦,而始终不能深睡。
索性钻出草堆,继续赶路。此时,已是午夜零点,路上货车也较先前少些。
旷野寂寂,星月暗淡,草木也已睡去,唯啸风作伴。雪野无涯,覆着的黄土,也许正孕育春的生机呢。待走过这枯寂的冬,始迎来那春的烂漫。
他一路骑,一路胡思乱想着,忽见远路斜横着,一狰狞怪物。
他是不怕鬼的,想起鲁迅,在坟地踢鬼的故事,胆也就大了。
他哼起《星星点灯》这首歌,与那“怪物”越发靠近。原来,是一棵斜逸粗树,“披头散发”歪向路心。
他继续向前,骑行了一程,又一程。
因右脚踏松动,蹬行时颇费力。凌晨六点,始抵达盱眙新街。此时,他已力竭精疲,实渴望躺床上美睡一觉。路边村庄,皆沉沉无声,只近路头第二家,有微暗灯光泻出。他厚着脸,敲响第二家木门,继而有惊恐女生传出, 近路头的房门,却也“吱”一声,被打开。从屋里,出来位披着棉衣的老汉,问明来意后,便将他领进屋。他与老汉同挤一床,被里特暖和,很快即熟睡。醒来时,已早晨九点,他谢过老汉一家,继续自己剩余的归程。
途经马坝镇,他竟饥得吞下六只肉包,一碗汤面。到盱眙城区时,又小逛了一阵。
离开县城,已是下午时分。余路愈行愈短,乡情逐渐蔓延。
推开家门的一瞬,所有的困倦疲累,都不值一提了。真是得感谢,这一趟风雪夜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