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蜀暂且都寄养在了次山脉雪域之下,那处有一片不大的草场,虽已是寒冬腊月里,但因着草场资源丰富且平日里极少被占用,因此枯草遍地,成为了南沙军坐骑们的天赐粮仓。
邯羽顺着记忆而下,他走在次山脉的林间,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那神医断得很准,他的双腿在后半夜便恢复了知觉。他在昏暗的帐内一直看着身旁熟睡着的上原,来来回回将他看了个够。
这一世重来,很多事情他其实都已经记不得了。比如老爹和哥哥们的样子,还有那些如同天书一般的文字。但他也记得诸多的事情。比如南沙军的兄弟们,还有关于上原的一切。他对冥界也还留有些许记忆,他记得自己喝的那半碗孟婆汤,却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炙海和寒泉的,留在记忆中的似乎只有疼痛与折磨。
两世的记忆衔接在了一起,让邯羽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他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那些他前世所经历过的事情让他一夜长大。
眼前渐渐开阔了起来,没有了盘根错节的枯枝,寒冷的北风便无情地迎面猛扑着。
邯羽还记得这片草场。遥记当年带着兄弟们在次山脉阻击翼族的偷袭,他便会让坐骑们来这片草场上开开肥美的野荤。彼时这里并没有设营帐,只是一片天然的草丛罢了。而今,草场边却立着个茅草棚和一个破旧的营帐,倒是与柜山营地的跑场相得益彰。他猜这是上原的手笔,大约也是因为南沙军的日子实在太难过了。里外受袭,连圈养的牲口都填不饱肚子。
远处一个佝偻着腰背的身影出现在了茅草棚边,一手撑着腰,肩上还扛着草料,行动不太利索。邯羽快步走了过去,赶紧接过了他肩头的重担。
“滂老,我来吧!”
没有草料碍眼,老头这才看清了来者,“听说你被钦原蛰得直接躺下了。”他复又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这么快就好了?”
邯羽把一整捆的草料分别加到了几个饲料槽里,“嗯,九丸到底是比福齐要厉害得多。”
背上的伤其实还疼着,但邯羽觉得需得为之前自己的年少无知同这位沙家军的老人道个歉。毕竟,上辈子他在南沙军当帅的是时候,滂老也算是看着自己长大的。
邯羽扶着他回了营帐,显得十分谦卑。滂老复又看了他好几看,总觉得这个小子今天怪里怪气的。直到他被扶着躺回了草榻上,眼神还在这小子的身上转悠。
邯羽给他简单收拾了下帐子,收走了他的一壶金玉露。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喝酒伤身。你年纪大了,少喝些!”
滂老没接话,但他记得这句话邯羽似乎只说过那么一回。
少年郎提着酒壶去到了他的榻边,沉了口气,恳挚道:“上回累你受伤,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老头看他的眼神中疑惑更多了,“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突然提这个?”
“就是觉得自己做错了,应该给你赔礼道歉的。”邯羽扯了扯嘴角,有些局促不安,“也不是专程来给你道歉来的,我顺便瞧瞧祖宗。”
滂老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怪老头,邯羽道了歉,他心中的气也就消了。
“白鹿难得回来这片草场,我放它四处走走。”他叹了叹,“它年纪大了,大约也跑不远。你在周围寻上一寻,应该能见着。”
“好。”少年郎笑了笑,“你先歇着。”
他拎着酒壶便出了去。今日天象甚好,与昨晚的大雪纷飞截然不同。天空被飞雪洗净,蔚蓝一片,只是风有些大。
少年郎背上的伤还未痊愈,多少有些疼。他吹着北风,晒着并不怎么温暖的太阳,几步便要来上一口金玉露,再感慨一番物是人非。辛辣的口感驱散了冬寒,也缓解了他伤处的疼痛。他在草场上寻觅着白鹿的身影,却也好似并不怎么着急。
许是背上的伤终究还是有那么点儿碍事,他走了会儿便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空气寒冷,吹在脸上有些刺痛。他遥遥望着远处的山脊,感慨岁月如流。到如今,次山依然,山风依旧,而他却已经不再是她了。
少年郎仰头又灌下了一口,待到低头时,一双白色的蹄子走进了他的眼底。他轻叹一声,笑了。
“儿子,有奶便是娘,嗯?这六百多年,滂老把你养成了头小白眼狼,你竟连我都不认得了!”
蹄子在地上跺了两下,邯羽觉得有两股湿热的气息喷了过来。他这才抬起头来,正眼去瞧那白毛的老祖宗。四目相对,他抬手摸了摸白鹿的额间。他感觉到这白毛老祖宗的鹿头僵了住,遂满意地绕到了它的颈侧,手法娴熟地揉了揉那处的鬃毛,揉得一片凌乱,再把它们理得规整。
“想起来了吗?”少年郎笑着道,“儿子,我是你老子。”
白鹿仰天长鸣,惊飞了枝头停留着的黑羽鸦。在一片杂乱的振翅声中,它的长尾左右晃了起来,鹿头低垂,表达了顺从。
“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邯羽收了手,又喝了一口金玉露。
这一幕,让躲在帐帘处的滂老悉数看在了眼里。虽然他年纪大,耳背听不真切,但邯羽这撸白鹿的一套手法他再熟悉不过了。这小子还能是谁!老头鼻子一酸,当即倒头就狠狠哭了一场。
少年郎喝着久违了的金玉露,对那帐帘后掩着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眺望着远方,仍在感慨着时过境迁。
远处盘根错节光秃秃的林子里风风火火跑出了个人来,邯羽遥遥一望,觉得是个疯子,但又有点儿眼熟。待到来人再跑近了些,他才总算看清楚了。
“诶哟喂!”邯羽提着酒壶不禁叹道,“还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让老子给瞧见了!”
那个疯子不由分说地把人往怀里搂,力气十足,疯劲儿也十足。
“以后不准这样了,听到没有!”
邯羽不明所以,“什么?我哪样了?”
“以后再也不准不告而别!”
“你轻点儿,上原……”
“不管去哪里都要先同我说一声。”他哑声道,“我到处找你,到处找你,我还以为……”
他以为这几日不过是一枕槐安,是他的痴心妄想。
邯羽感觉到上原浑身都在发抖,就连那条揽着自己并不利索的右臂都在抖。但印象里,上原并不是那种会容易慌神的人。他猜他多半是没穿中衣给冻的。
“我就是想出来走走。”邯羽拍了拍他的背脊,“你瞧你!”他拉开了彼时的距离,给他顺了顺一头的乱发,“哪里还有一军之帅的样子!”他复又紧了紧他身上的袍子,“跑得连吊臂的绷带都飞了吗?”
“朝露……”上原不肯让他离开自己的怀抱,搂得更紧了,不停地呢喃着,“朝露……”
邯羽这才反应过来这个足有八尺高的大老爷们是被吓得全身发抖。他即觉得好笑,又心疼他的脆弱。
“我在呢!”他安抚道,“下次别在外头乱叫,我怕吓着兄弟们。”
安慰没有起到作用,南沙军的帅非但没松手,手上的劲儿反倒是更大了起来。邯羽觉得自己像撞上了块大石头一样,背上还压了两根顶梁柱,叫他连透口气都费劲。他们之间只隔着彼此的衣衫,这也让他轻而易举地就感受到了上原胸膛中那颗如擂鼓般急速跳动着的心。
“好了……”他揉了揉他的背脊,“你想憋死老子吗?当鳏夫六百年还没当够是不是!”
身上的压迫感一瞬消失了,邯羽喘上一口气,想想又觉得实在好笑。
“我这才离开了多久!你真是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了。”他的大拇指掐着小手指尖儿比划了那么一下,“胆子就只有这么点儿!”
邯羽嘴上虽然挤兑着,但心里明白得很。打从他到了南沙军,上原是个什么样子,他看在眼里。他是个八尺高的男人没错,他的肩膀能担起沙家军,却仍然有他不能承受的事情。他不准别人提起过去的自己,是因为那是一个致命的伤口。这个男人连死都不畏惧,却唯独害怕这个伤口再被揭开。
看着他宛若燃烧着的双眸,邯羽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遂也就看明白了自己的弱点,那便是他看不得上原这样。这男人示弱的样子,简直能要了他的老命!
“好了,好了!赶紧松开我,要是让滂老瞧见我们这个样子,我怕他会自戳双目!”他把剩下的半壶金玉露塞给他,“喝两口暖暖身子,给我把精神气提起来。现在我们南沙军正在过千年都过不上的好日子,你这张脸搁在当下不应景,太晦气了!”
南沙军的帅仰头把金玉露喝了个精光,这才勉强冷静了下来,从失魂落魄渐渐恢复了常态。
“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来这里了?”
“我瞧你睡得沉,没舍得吵醒你。”邯羽遂用下巴指了指那帐篷,“之前干了坏事,得过来给人家道个歉。”他不由分说地把人摁在了石头上,去抓他的头发,给他简单地束了束,“顺便来看看我那没良心的儿子。”
白鹿在一旁哼了一鼻子,两行白烟顿时从鼻孔喷了出来。
邯羽睨了它一眼,回头继续道:“你衣衫单薄,我们早些回去,别让兄弟们着急。这几日,他们笑话看了不少。现在你是我们沙家军的帅,得有分寸。”
上原把手中的酒壶放在了身旁,从善如流地起身牵着他往回走。广袖之下,两只手紧紧地扣在了一起。他忆起了数月前他们初见的那一日,遂就想起了那一句问话。
“朝露,我带着你的南沙军在柜山守到了现在,你高兴吗?”
邯羽脚下的步子一顿,默了半晌才沉声道:“我让你忘了我的。”
上原握紧了他的手,低头无奈苦笑,“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我并没有其他的选择。朝露,我真的尽力了。”
他抓起上原的手细细地看着,摸了摸上面岁月蹉跎留下的痕迹。上原的手掌布满了茧子,还有许多伤疤,早已不再是六百年前他熟悉的那只右手了。
“这六百年……”邯羽有些哽咽,“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愿让你过那样的日子。可到头来,你还是过了六百年那样艰难的日子。”
上原的手心回拢住了邯羽的手,沉沉一叹,“我就知道你不会高兴。”
他们继续在林子里走着,白鹿不远不近地坠在他们的身后,好似在保驾护航。
次山营地里还算井然有序,只是当上原回到营中时,小兵们瞧他们的眼神都有点躲闪。南沙军的帅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十分坦然地将他带回了自己的主帐里。
邯羽去给他拿干净的中衣。然而他人还没在上原的衣柜前站稳,就被上原从背后给抱了个严实。还是那般熟悉的感觉,让他在瞬时便明白了上原的意图。
简直是求之不得!
南沙军的帅没有给他取衣裳的机会,抱着人便往榻上扔。他不需要添衣裳,至少现在不需要。
邯羽的后背到底是被九丸拿小银刀切了个十字的伤口,即便已经结痂,但这么剧烈地一撞,还是疼得他当即闷哼出了声。待到启眼,他发现上原已经靠了过来。
少年郎仰面躺在榻上看着自己上辈子的情郎近在咫尺,压抑了两世的情感一并迸发。他都能闻到上原的呼吸了,还是那样的温暖,让他忍不住想要独占。抓着他衣角的手蓦然紧锁,邯羽看着自己映在上原眼底的倒影越来越大,不禁忍住了呼吸。他的心在胸口狂跳,胀麻感从头顶心火速蹿到了手指尖。邯羽觉得自己要抓不住他的衣裳了,这个男人让他感到了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让他不得不把眼睛闭上。
上辈子他欠了上原许多,最后欠下的便是那一桩还没来得及做完的事。
打从记起了那些事后,邯羽便一直期待着这一刻。此时,他亦做好了准备,准备先把这笔风流债给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