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沙军的大队人马连夜赶往了柜山的次山脉,在那里驾轻就熟地扎起了营。次山脉上本就有一个供巡逻兵休整的小营地,是以要扩建起来也并不困难。
许是这千百年来头一回轮到他们南沙军高枕无忧地看别人的笑话,即便打了一场恶战又鹿不停蹄地赶了一晚上的路,小兵们仍然精神抖擞。整军气氛轻松,干活的效率也高得惊人。
次山营地里唯有的几个现成的营帐被分配了出去,并罕见地设了两个主帐。上原吊着右臂,腰上的伤也有复发的征兆,其实并不方便带着邯羽亲力亲为地照顾。可他却在下火凤凰时嘱咐蒯丹把人背到了自己的主帐内。
蒯丹对他们之间的事情心里多少有点儿数,他也不像厨子那般纠结。南沙军的副将在这件事上没什么意见,遂就十分坦然地将人给上原背了进去,还直接往床榻上摆。
上原叮嘱了他一句,“晚些时候兴许都城大军会派人来探查。你安排几个小兵值夜,让他们不要加以阻拦。我们南沙军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他们来查。”
这番话,蒯丹听着都觉得自己有点儿心虚。他们是半夜偷偷摸摸拉着都城大军的辎重走的,其实并不算光明正大。他只得昧着良心应声道是,瞧瞧观了观上原的神色,却见他的目光时不时地就往床榻上的那个人瞟,显然对于眼下的谈话有些心不在焉。蒯丹遂就知道自己此时是个多余的,碍事又碍眼。他知趣地寻了一茬事,退下了。
帐帘甩下的那一瞬,上原终于得以往心心念念的地方去。蒯丹到底还是有些粗心,他把邯羽就这样放在了床榻上,也没有意识到这样会压倒邯羽背上的伤口。上原将人细致地翻到了侧身,遂给他掖实了被角。
适时正是晨光乍现时,山色朦胧,空气清新。
蒯丹出去巡查,在半道上撞见了幽邢。自上一回同游向凰谷以来,他们还是头一回碰面,遂就寒暄了起来。
“先前没见你跟着烨帅去柜山营地,你主子是不是一早就做好了在次山营地扎寨的准备?”
幽邢笑道:“我主子可是个神算子,除了最近摸不太透自己那老毛病发作的规律,其他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这次打三枭他没及时赶来,也是那毛病给闹的?”蒯丹掰着手指算了算,纳闷道,“提前了许多啊!”
“可不是!”幽邢也略表同情,“而且发作得特别突然,把九丸吓得不轻。他这老毛病从前都挺规律的,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回事。”
他有点儿能理解玄烨的这种痛苦,啧啧叹道:“从前我们露帅也是这样,癸水来得不怎么规律,经常在关键的时候闹场子。”
幽邢幽幽地睨了他一眼,眼神流露出一言难尽,“这也能拿来做比较?”
蒯丹咂摸了一下嘴,“都算是月事,大抵也是差不多的。”
幽邢:“……”
南丘军的副将还是个没娶媳妇的汉子,不欲同他深入讨论月事这个话题,遂话锋一转,闲聊起了八卦,“我瞧你把那新兵小子直接搁原帅帐里了。我才离开了多久,他们进展这么快?”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上回在路上就同你说过,邯羽这小子长得太像露帅了。”
“但他是个带把儿的小子。”
南丘军的副将显然是个思想相对传统的魔,对于断袖之事尚存偏见。
蒯丹望天一叹,“感情这种事情呐,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我们这些旁观者也只有看着的份,轮不到我们瞎操心。”
幽邢实在是不能理解那位突然就断了袖南沙军主帅,眉眼都纠结地拧在了起,“那可是要断子绝孙的事情。”
蒯丹噗嗤笑出了声,嘲讽道:“说得好似不断袖就不会断香火似的!”他遂朝着眼前那片新扎起来的营帐一指,“放眼南沙军,有哪个兄弟娶上媳妇的?就算是你们南丘军,不也是座和尚庙?连炊火都快灭了,香火这个东西真的一点儿都不重要!”
幽邢被他怼得哑口无言。
“断不断袖,那也是缘分说了算。我们两个营的兄弟这么多,也没瞧见有谁娶不着媳妇就弯了的。”他拍了拍幽邢的肩膀,“年轻人,多跟着你家烨帅学学吧,也算见见世面!你看他多淡定!”
说话间,迎面走来了个老熟人,直奔着上原的主帐去,即便是打个招呼都不带停一下脚的。
“哟,你们站在这里说谁的闲话呢!”
蒯丹见他提着药箱,遂就拦了一拦,“邯羽在原帅的帐子里呢!”
“那又怎么着?不让进去?”姜神医纳闷道,“我就是去给那小子换个药,又不耽搁他们谈情说爱!”
“人都还晕着呢!”幽邢当即笑裂了,“原帅同个昏睡不醒的人谈什么情说什么爱!”他遂就劝了一把蒯丹,“你就别拦着了,救命总比处相好要紧!就算要爱得山崩地裂断子绝孙,那也得有命在才行。我看原帅在乎那小子在乎得紧,你要是耽搁了九丸去救命,邯羽有个三长两短,原帅没准会跟你拼命!”
蒯丹粗粗一想,便十分惜命地退开了一步,并且相当没种地道:“那一会儿可别同原帅说我拦过你。”
姜裴冥看着他啧啧摇头,毫不吝惜自己鄙视的眼神。
主帐内,邯羽还晕着。黎明的曙光从缝隙中溢了进来,将帐内微微映亮。然而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光辉还不足以驱散黑暗。阴影中,上原就这样沉默地坐在榻边,神情专注地看着身旁沉沉睡着的少年郎。他想起了邯羽初到南沙军时的样子,想起了他说过的一些话,还有那段短暂的相处时光。
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变得清晰了起来,历历在目。
上原懊恼不已。他该料到邯羽就是朝露的,可他却一直都在不停地回避,不停地否认。他唯觉一阵后怕。他们差点儿就错过了。
这六百年来,他攒了很多很多的话,全都压在心里,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亦有很多事想要问朝露,想要一个答案,一个痛快。此刻,尤为迫切。可榻上的少年郎却紧紧合着那双叫人熟悉的丹凤眼,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
上原从未觉得时间如此刻一般,过得缓慢且煎熬。
姜神医掀帘进去的时候,里头安静得好似空无一人。他不动声色地观了观上原的神色,唏嘘之余又不敢多嘴,只得叮铃哐啷地把混饭吃的家当全都铺在了桌上,准备速战速决。
“老规矩。”他十分自然地使唤起了南沙军的主帅,“把人竖起来。”
上原一边照做一边迫不及待地问他,“邯羽什么时候能醒?”
姜裴冥遂就先去把了把病患的心脉,掐指一算,“应该快了。”
“快了是多久?”
“如果你想同他说说话,未来的两个时辰内不要离开。”
“两个时辰……”上原兀自嘀咕道,“两个时辰……”
他绾起衣袖,“钦原的毒性极寒,他又是内寒的体质,可谓是雪上加霜。现下他身子还太虚,撑不了几时便会继续睡。所以到时候你也别大惊小怪,中毒不比皮肉伤,昏睡的时候会多些。”
姜裴冥不愧为医中翘楚,行医之时手脚利落,手法熟练。不过小半刻钟的光景,便把这换药包扎的细致活完成了。
邯羽的伤口已经结痂,周围的淤黑色也已经开始消退,但他的背脊依旧苍白,透着丝丝冷意。
九丸已经出去了。没有外人在,他便索性就着这个姿势一直搂着邯羽,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也在贪婪地感知着他的存在。
上原从没想过,自己竟还能有失而复得的一日。他从未向老天爷乞求什么,因为那不过是个不可能的奢望。
时间缓缓流淌着,如涓涓细流,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怀中的人动了动,虽然这动静只限于脑袋,也足以让上原从万千思绪中回神。
那神医断得极准,邯羽果真在两个时辰内从昏睡中转醒了。
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宛若横跨了前世与今生。紧接着,那双丹凤眼有气无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那涣散的目光滞留了片刻后便渐渐有了焦点。
上原扶着他的脑袋,眼底装满了眼前的这张脸。
邯羽还虚弱着,连喘气都费劲儿。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逐着上原的目光不肯放。
所有的话,所有的问,全都涌向了喉间,却堪堪堵在了那里。上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抱着他的臂弯蓦然收紧。
“上原……”
他艰难地嗯了一声,半晌才道:“醒了?”
前世的回忆与冥界的记忆交叉着,千头万绪,叫邯羽一时有些难以承受。他拧了拧那两条柳叶弯眉,看起来很是吃力。
上原担忧地看着他,“难受吗?”
邯羽缓了片刻,摇了摇头。
“我让你待在营地里等我的,怎么这么不听话?”
他还难受着,便随口答道:“你竟指望我会听话……”
“之前不都挺乖的嘛!”
少年郎兀自笑了笑,遂四处一望,“我们怎么在次山营地。”
上原的眼眶蓦然就红了。能仅凭帐内布局就断定这里是次山营地,显然此时与他说话的已经不再是那个心思单纯什么都不记得的少年郎了。
他已经得到了眼下自己最迫切想要得到的答案。
这就是他的朝露,这便够了。至于其他,已然不那么重要了。
上原缓了许久才道:“都城大军来了,给他们腾地方。”
邯羽方才转醒,脑袋还浑浑噩噩转不太动,他也把前后的事情捋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骂了那么一句,“穆烈那王八蛋!”
“这样也好。”
“嗯?”邯羽复又费劲地掀起眼皮子去看他。
“柜山外的战事便让都城大军去顶一阵子,我们沙家军正好休养生息一段日子。”
“亏你想得出来!”虚弱使他又闭上了眼睛,他唔哝道,“离开了柜山营地,没有补给,这个冬天兄弟们怎么过?”
“你不需要去操心这个。”上原把他的脑袋按回了自己的怀里,“睡吧!”
邯羽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上原……”
“嗯?”
“很疼……”
“哪里疼?”
怀中的少年郎好似已经睡着了,却又在沉寂了片刻后道:“炙海和寒泉。”
上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以为他只是又迷糊了,便柔声哄道:“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正如神医九丸断言的一般,邯羽只转醒了那么短暂的片刻。然而就是这短短的半炷香的时间,邯羽拨开了他头顶密布的阴云。
怀中的少年已经睡沉了,上原将他轻轻放在了床榻上,起身走到了床尾。那里摆着一个红色的木匣子,上面的红漆早已斑驳。
尘封多年的木匣子带着岁月的沉重感被打了开来,一套破旧的战袍和一条红色的鞭子得以重见天日。
这是朝露的战袍和她曾经不离手的鞭子。那一日,上原亲手将朝露埋在了柜山雪域的黑土与白雪之下,只留下了这两件属于朝露的东西。他留下了它们,却在过去的六百年来不曾打开看上一眼。
伸手拂了拂那件破旧的战袍,冰冷的触感刺激着上原的神识。那上面已经覆上了一层薄灰,岁月沉淀下了它们的斗气,却难掩其锋芒。
回头看着那个沉睡着的人,上原露出了无奈又苦涩的浅笑。
他知道早晚有一日邯羽会重新披上它,让敌人闻风丧胆。但他希望那一日不会太早,至少不会那么早。
作者有话说:我觉得大家可能都在期待这一更,所以我修得仔细了些,也就拖得比较晚。希望我们原帅那种失而复得的感慨万千也能让大家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