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丧】(一)
小时候,奶奶和我们住在一起,我的小床和奶奶的床放置在一间房里,奶奶睡在临窗的那头,我睡在临门的这头。由于我怕黑,晚上睡觉总是把门留一条缝,好让客厅的灯光照进来。
奶奶的床头柜上常年放着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用手绢包好的香喷喷的桃酥饼。每当奶奶高兴的时候,就会把我唤过去,打开她的铁皮盒子,把一块桃酥放到我的手心里。我捧起来香香地吃完,再舔舔手指上的酥渣渣,于是心满意足地玩去。天气好的时候,奶奶会搬一把红漆椅子去阳台晒太阳,阳光笼在身上暖乎乎的,奶奶常常晒着晒着就睡着了。这时我就偷偷溜回房间去闻一闻香香的桃酥盒,但爸爸是不许我们偷吃的,我便又意犹未尽地放回去。
我小时候并不太喜欢和奶奶一起玩,她年纪大了,不能把我高高地举起来,也不能陪我追逐打闹,我便觉得她不是一个好玩伴。但我却是很喜欢奶奶在家的,每每奶奶在家,妈妈拿拖鞋追打我的时候,就有人帮我拦着,姑妈叔伯们也会常来探望,还会带些好吃的。
后来有一阵子,他们来的特别勤,有时还会带上一些稀奇的吃食,比如长着毛的荔枝,带红色鳞片的果子,还有个头很小的香蕉,有一次还提来了电视里打广告的脑白金。
我渐渐发现,奶奶好像是病了,整日整日地不起床,亲戚们送来的那些好吃的也吃不下,我和哥哥倒是都尝了个遍。
有一天早上上学前,我走到奶奶床前,摸了摸她布满松松垮垮皱纹的手,想着:奶奶什么时候能再唤我过来,分我一块桃酥吃呢?
那天临出门前,妈妈叫住了我,神情郑重地对我说:“今天放学早点儿回来,别让奶奶醒了见不着你。”我不太明白妈妈这是怎么了,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晚上放学我跑回家时,房间里已经挤了一圈人,奶奶躺在床上,脸上戴着呼吸罩,呼吸罩一头连接着一个咕嘟咕嘟冒泡的机器,我想这应该是大人们说的氧气机了,样子可真奇怪。接着我便被大人们挨个推到了奶奶床前,大人们都在抹眼泪,姑妈们相互拥扶着,像是随时要倒下似的,我小声地跟奶奶说了声“奶奶,我放学回来啦。”奶奶的眼睛动了动,好像是听见了。后来,大人们都轮流上前来跟奶奶说了些话,但一直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记得那天我房间的灯特别亮,奶奶躺在床上很安详,大人们围了一圈,相互紧握着手或拥着肩,说着安慰的话。小小的我站在妈妈身后,觉得这一幕有点儿像天堂,但也隐隐明白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到了晚上,不再压抑的哭声传来,大人们扑倒在奶奶床前,或握着她的手,或抱着她的身子,似乎想要留住些什么。我懵懵懂懂地知道,奶奶大概是走了。于是紧紧拉着妈妈的手,也轻声呜咽起来。
【喜丧】(二)
奶奶的葬礼是在老家举行的,妈妈带我去的时候,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奶奶的棺椁放在中间,四周挂满了白色的挽联,还有许多棉被。纸扎的花圈、别墅、金银库摆放在灵堂的里里外外,亲人们穿戴者白色的孝服,在奶奶的灵位前跪拜,一支乐队在里头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很热闹的样子。
妈妈带我上完香就去了房里,让我洗把脸,过会儿也要去奶奶灵前做“孝子孝孙”,可我有些为难,担心自己哭不出来。这时表姐牵着小堂姐进来了,表姐笑着说:“孝子孝孙就是要笑(孝)呀,哭不出来没事儿的。”我听了这话感到有些不高兴,奶奶去世这么伤心的事情,怎么能开玩笑呢?想着偷偷看了一眼妈妈,以为她会生气,可妈妈只是摸摸我的头说:“嗯,哭不出来也没关系。”不一会儿,有个婶婶来叫妈妈过去,我知道大人们要忙了,便去找小伙伴玩耍。
我们一群孩子在村头的小卖铺买了吃的,又跑到礼堂附近玩耍。礼堂里的唢呐吹的很大声,外头的鞭炮也炸的噼里啪啦响,我们堵着耳朵围在门口瞧那些纸扎的漂亮房子。前来吊唁的大人们跨过礼堂的大门槛走进去,绕着奶奶的灵堂走上一圈,然后在奶奶灵前敬上三炷香。爸爸和叔伯们会上前去递上一支烟,或者招呼客人们去喝茶,和他们说上几句话。
到了傍晚,厨房飘来阵阵饭菜香,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和辛苦了一天的亲人们都入席就座,大快朵颐起来。礼堂里回荡着人们的谈笑声、传菜声、孩子们的哭闹声,好不热闹。坐在桌前的我却很疑惑,为什么大人们都不哭了呢?难道他们都不伤心了吗?
晚饭后,我看见有几个人在礼堂旁的空地上搭木架,木架架得很高,像一座桥似的。我拽着妈妈的衣角问:“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妈妈说这是晚上的节目,大家要过奈何桥。过了一会儿,桥搭好了,灵堂里的大人和孩子们都围了过来,有一个叔叔坐在桥顶上,手里拿着一只大铜碗,吆喝着什么,我听不懂,大概是些关乎神鬼的吉利话。
接着大家便在桥前排起了队,一个个上去,待走到那人跟前时,他一边着些说什么,一边顺势把碗向你面前伸,示意你放些钱币进去,如若给的合适,就可以顺利下桥,如若给的少了,便要拦下你。妈妈说,小孩子可以在手心里抹上锅底灰,如果被拦住就朝那人脸上一抹,趁机溜下来就行。可我担心桥太高,我一个不稳会摔下来,并不敢去,一直向后缩着。哥哥倒是上桥了,眼见他被桥上的大人拦住,我着急想给他递钱,但他灵活地一钻,便从那人怀里逃了出来,还给人脸上抹了一个大黑印子,我乐得哈哈大笑,大伙儿也都笑起来。我们就这样在起哄声和嬉笑声中都过了桥。我虽不明白这是干什么,但却觉得很有意思。
奶奶的丧礼办的很热闹,但我却担心我们这样欢乐有佳、热闹非凡,奶奶知道了会伤心。后来大人告诉我,年纪大的老人家自然辞世是好事情,是喜丧。
奶奶走后,我便独自睡在那间房里,睡在她睡过的床上。说来也奇怪,自那之后我好像再也不怕黑了。奶奶的喜丧过后,我发觉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反倒是热闹而温情的,我也就再不怕自己臆想中那些可怕的鬼怪了。
直到现在,奶奶的照片还挂在家里的神台上,每逢年节,或是家中大事,爸妈都会让我给奶奶上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