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乐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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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二哥

今年入夏,天气特别得热。

对于长大在江南的我,对夏天有一种复杂的情愫。其他的季节我或愉悦,或钟情,难得不适。

江南的春天,看着生气悄悄地从河水里面爬上岸,一点一点地染绿草地,树林,山丘,一直蔓延到天边,听着漫天粉色的樱花落地的声音,心里的欢喜不停地流出来。

到了秋天,梧桐的叶子从很高很蓝的天上噼啪地掉下来,在皎洁的月光下拆开红得害羞的大闸蟹,蟹脚在口中破碎的声音就像果实在秋风中成熟,满足的思绪熏熏然得,就像面前热透了的黄酒。

就是在冬天,午后的暖阳下走一走,枫叶红了,银杏黄了,芦花白了,猫在屋檐下伸长身子,任阳光卷起了肚上的白毛。哪怕是雪夹着雨,寻一间羊肉馆,昏黄的灯光下,来一碗羊汤,葱花浮在乳白的汤面上,冒着热气,其中的惬意也是不输北国冰天雪地里的围炉团坐。

唯独江南的夏天,让我是既恨又爱,既怕她热情的灼伤,又不舍得她清丽的温柔,先是避之不及,后又无比享受,且苦且甜得难以描述。

夏至不久,天就变得忧愁起来,惨兮兮地,一味地摆着黛玉的脸。东看西看,恼人的梅雨不停地下,淅淅沥沥,无穷无尽,想来想去,应该是天漏了一个窟窿,所以不开心,定然当年撞不周山的共工得了手,女娲为了红楼梦中的通灵宝玉,少补了一块石头。

忧愁落在地上,黑色的霉斑张牙舞爪长出来,像伏地魔,从角落里毫无顾忌地爬上了墙,钻进了衣柜,攀上了书橱,一个也不放过地装饰你心爱的衣服,逐页逐页地舔读你经年的藏书,胆子大的,直接占领了天花板,用它的丑陋宣告完全的胜利。

天亮得早了,强盗一样的阳光从窗缝,门缝,窗帘缝里恬不知耻地爬到床上,抓住你了一顿乱晃,若你还不动,它就得寸进尺地靠上来,扣住了你的脑袋,撑开了你的眼皮,推搡着你起了床才肯罢休。

窗外的鸟更是帮凶,凌晨五点不到,就叽叽喳喳地唱,热闹地调情卖弄,还没羞没臊向全世界路演,一阵一阵的,此起彼伏,或激动,或高昂,或清脆,或嘹亮,完全不顾美梦的感受,把它击个粉碎。

河边,原野,山上的树林不动声色地开始了偷懒。春天的嫩绿浅黄都不见了,生得是一色无趣的浓绿,深黯的树影让人觉得不怀好意。如油画班新进的学生,笨拙无计,只会调一个颜色,怕老师责备,便使劲地涂抹,以至于绿得特别的厚,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终究还是不成功,单调而无层次,这作业只能考个零分。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那是诗人笔下的情景,江南到了初夏,蔷薇已经凋零,东一朵,西一朵,挂在篱笆上,干巴巴地灰突突,像垃圾堆捡回揉皱的纸团,支离破碎。尽管香气早已不再,它们依然在风里摇头晃脑,卖弄风骚,完全没有了春天的美色,只会让人倒了胃口。

狗匍匐在地上,都成了哮天犬,伸长了舌头,对着天空做无声的控诉,如果舌长没有限制,能伸出去十里,若能说人话,必大叫几声真TMD热。人过去了,狗过去了,甚至猫过去了,还是一动不动,头不会扭一扭,连尾巴都不会翘一下。完全把看门抓贼的任务抛在脑后,它只一味地享受着大地无尽的凉气,贴紧了地面,努力变成一张狗皮膏药,不停地压榨自己的厚度。

蚊子是夏天的生力军,嗡嗡地赞美着夏天,四处游走,寻找可口的肉体,嘲笑人类无处藏身。我没有佛祖舍身喂虎的精神,见一个打一个。打不着肉疼,不慎被它亲一口,灌入毒液,刻骨铭心的痒,越挠还越痒;打着了心疼,满手是自己的鲜血,仿佛消灭的不是蚊子而是自己有限的生命。恨不能像夏侯惇吞了被射中的眼球,抓住了直接塞进嘴里,又嫌它骨硬,实在是没有几两肉。

到了盛夏,明白了原来老天是个川中大厨,要把人类煎成一道道烤鱼。先用绵绵的梅雨打湿,洗净,浸透,再放在酷日下一顿暴晒,呲啦一声,放下了油锅,冒着腾腾的热气,迅速出锅,丰富多汁,外焦里嫩。

空气都被烤化了,景物开始变形,走在马路上,脑袋是沉重的,精神是恍惚的,脚步是踉跄的,像行走在阳光下闪亮的噩梦里。时不时地,冷不丁从斜地里冲来一个美女,从上到下,从头到脚,从脑门到下巴,用灰布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点缝隙,活像一个从派拉米德(Pyramid)复活的木乃伊,带着厚厚的墨镜,唯恐沾上一点阳光就灰飞烟灭,我大吃一惊,出一身冷汗,以为穿越走错空间,来到了冥府,赶紧仓皇地逃走。

骄阳之下,赶公交车上班,更让人充分体会盛夏的滋味。你的前心贴着别人的后背,承受他身体流淌的甘露,如同装满沙丁鱼的罐头。不幸空调坏了,车厢里弥漫起汗水味,香水味,脂粉味,大饼油条味,脚丫子味,夹杂着抱怨声,叫骂声,争吵声,哭喊声,咆哮声,其酸爽绝不亚于柳州的螺丝粉。

到了夏天的晚上,却是另外的一番景致。

月亮从田野里升起,又圆又亮。小河在潺潺流动,闪烁着编织般的光芒,白雾在水面上浮动。萤火虫从天上飘来,像夜的眼睛,忽明忽暗,又渐渐的飘走,飘向了未知的远方。

找一荫凉地,南北通透,放一张躺椅,放松平卧,来几颗冰镇的荔枝,想一想苏东坡,自己不用远做岭南人,也可以享受美味。凉风袭来,无影无形,浩浩荡荡,爽快得能把汗毛孔吹走,觉得自己比得上李白,”愿乘冷风去,直出浮云间”。捧一卷书读,神游寰宇,看到“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添一件薄薄的衣裳,低头看看脚边,有如水的月光缓缓地流淌,恍惚间感到,似乎远方还有一个故乡。

风带来的不仅是凉爽,还有夏夜无尽的香气。

夏天是高明的调香师,拿竹叶,栀子花,荷花入料,白日温透了香料,用夜的清凉逼出香气。

前调是竹林的清香,淡绿色,轻盈而淡雅,悉悉索索,如竹叶互碰的声音,清洗了每个角落,驱散了夏日混沌,唤醒了嗅觉的沉睡。

中调是栀子花的浓郁,奶白色,冲鼻的香,能钻到你的身体里,像空气里飘荡的醇酒,似醉非醉,浑然忘我。

后调是荷花的幽远,粉红色,浅浅地,要凑近了闻,似幻似真,若有若无,香气有东西在摇动,摇落你一身的烦恼。

没有风也不打紧,夜晚的画家们开始登场,黑夜是块无边的幕布,它们在上面随性地作画。

金玲子,豆娘,蛐蛐藏在草丛里窸窸窣窣,一边吸吮晶莹的露珠,一边在幕布上印下无数的轻痕,用颤音点出夜的温柔底色。

青蛙和蛤蟆,一唱一和,此起彼伏,一声声地用嘹亮的金属音,在幕布上砸出深深浅浅的坑,作梦的装饰品。

夜鸟说着梦话,还在比试,有的清亮一声,划出一条直线;有的宛转,像在幕布上任意画着曲线;最厉害的连续唱出几个音阶,勾勒了几朵小花。

夜色凝重,这些声音稍纵即逝,没留下一点痕迹,这些动物的声音就像在龟苓膏上画画。

夏天的早晨凉爽舒服,睁着朦胧的眼,晃悠到河边,绿色的樟树叶被映得金黄,透过叶子的缝隙,露出高天青色的一角,阳光从金黄的叶底一丝一缕漏下来,看着地上自己影子和枝叶的影子,交织着闪亮的流光,斑驳地在晨风里晃动,莫名地生出了感触,一些些细腻,一些些疏朗。

荷花才露出紫尖,金色的蜻蜓如一缕阳光绽放在荷尖上,一阵风带走了蜻蜓,荷尖晃了晃,一只金龟子又落上。

拨一拨荷叶,荷叶上的露珠破碎了,变几个小的圆珠,聚拢了回来,汇成一颗晶莹剔透的硕大圆球,稳稳地停在宽大肥厚的碧绿叶子中央,焕发出五彩的光芒。

无名的乐师撒了一把黑色音符在小河里,无数的小蝌蚪从绿色水草里游出来,密密麻麻,摇动着小尾巴,划着水花,聚集在河边,谱着跳动的欢乐晨曲。抓蝌蚪,捞几只回去,养在泛着青光的大玻璃瓶里,看它们在里面游动,有观巨鲸在海洋里遨游的快乐。蝌蚪不能与小虾同养,不然小虾会把它们当做食物。

小满之后,能买到蝈蝈,翠绿如碧,声响如锣,威风凛凛,像一个大将军。配个漂亮的六角笼子,红顶丹地,竹子做的亭栏,八面来风,两三天喂一颗毛豆,一片苹果,或者是一小块密瓜,和着窗外的悠长的蝉鸣,可以唱上一个夏天,天愈热,声愈响,极其聒噪,却能共鸣人心中的烦闷,听着它响驴的叫声,感觉特别地解暑,不知不觉地入了梦乡。

“且从枝上吃樱桃”,最好是摘在树上的鲜樱,熟透黑红,晶莹艳丽,立刻放进嘴里,舌尖轻触,轻轻一吸,果汁滑喉而过,甜中带酸,或酸中带甜。碰巧遇到黄樱桃,状如凝脂,味道更胜一筹。浙江诸暨的樱桃酸有余而甜不足,四川冕宁的樱桃甘甜而少酸,青海乐都,甘肃天水,山西运城也产樱桃。樱桃性热,但据说可以明目止痛。

黄蓉拿樱桃给洪七公做汤,剜去樱桃核,嵌入斑鸠肉,嫩笋尖做底,荷叶撩汤。荷叶为君子,樱桃为美人,斑鸠借用《诗经》关雎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为“好逑汤”。想一想极美,绿的荷叶,白的笋尖,红的樱桃,味道也应不错,有荷的清香,樱桃的甜香,笋和斑鸠肉的鲜香。就是菜难做,江南到处可见斑鸠,但极少有卖,更难的是嵌入樱桃,这绝世美食也只能在想象里回味一下。

麦子熟得金黄,掐那些个大饱满的麦穗头,双手搓着吃,一次可以搓许多个,拿掉麦穗辫,吹去麦糠,直接倒嘴里面,麦粒颗颗都含着包浆,甘甜清香。

或烤着吃,弄一些麦穗,一把把地在火上烤,烤得黑乎乎的,熟香飘了出来,簸箕里筛一下,吹一下分开的麦皮,麦仁又香又劲道,嘴巴吃得黝黑。

玫瑰和蔷薇虽谢了,有别的花静静地开放在不同的角落。

金丝桃,散落在路边绿化带里,拳头大,金漆般地镶在绿蒂,花蕊如无数金丝向上,五片金色花瓣,蝴蝶翅膀似地展开,微微地在风中颤动。

月见草,大名鼎鼎的夜来香,长在小河旁,花心鹅黄带绿,四片粉色花瓣呈芭蕉扇状,香气幽长,不可捉摸,如一记粉色的拳头,缓缓打在心房上。

一年蓬,菊科,白色小花,路埂,荒地,田野,随处可见,生命力极强,哪里有荒凉,就在哪里落地开花。

大暴雨过后,大地苍翠欲滴,绿色沁入眼眸,渗入梦里。

调一杯酸梅汤,放入几个冰块,咕嘟咕嘟地喝下去,飒,从心里凉到脚底,夏日似乎也不那么漫长。

(完)

金丝桃,月见草,一年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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