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的时候,哥哥已经六岁。母亲原来的心思是想再添个女儿,没想到又生了个儿子,真是不遂人愿。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一九七八年前后,农村还没有实行分田到户,家家生活都不好,所谓的差距就是有没有得吃,一日三餐不饿肚子,是让人羨慕的好人家了。
我的家在村子的南头,再向南走两里路,便是邻村魏荡,那是母亲的娘家。我的家是破旧的草房:土坯垒成的墙,房顶是茅草盖的,从来就不断雨。
一到雨天,家里的地上就摆满了碗盆,雨水滴滴答答跌进里面。就是这样简陋的房子,也来之不易。母亲说过,我的爷爷是个老党员,在村上做过干部,为人老实忠厚,又胆小懦弱,就怕天塌下来。
奶奶碎米嘴,从早要唠叨到晚,对爷爷埋怨数落个不停。爷爷不擅言辞,害怕回家,就躲着奶奶,早出晚归。
奶奶长得瘦弱,一辈子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我父亲是老大。奶奶的心是要强的,听人说年轻时长得俏丽。但是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有些东西由不得你,在种种制度的束缚之下,你只能忍气吞声,年华虚度。
奶奶五十一岁就走了,那年我才五岁。她得的是脑溢血,吃午饭前说头疼想睡一会,叫三叔不要吵她,竟没想到一睡就没有醒来。
母亲说她不伤心,也没多哭,奶奶给她的伤痛的记忆实在太多了。母亲二十岁就嫁给父亲,生下哥哥不久,奶奶就闹分家,把三口子撵出家门,只给了几样简单的家什。父亲只好带着母亲和还没断奶的哥哥先寄人篱下。
他去找爷爷,请他跟生产队里要地基盖房子,费了许多口舌,分下来的地基却是一处低洼的臭水沟。父亲只好从其他地方挖土,一船一船的运。
地基完成之后,他又自己做土坯,盖房子。那土房子,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土墙上有许多小洞眼,,那是蜜蜂辛苦钻出来的。最喜欢在春天的傍晚,每个洞眼里都有归来的蜜峰,有一只,也有许多只挤在里面。
我们过些调皮的孩子,就用玻璃瓶口罩住洞口,用一根细树枝往洞里捅。蜜蜂一受惊扰,就会一个个爬出来,全都进入瓶子里,也有很难捅出来的,最后大概就死在了里面了。我们会把捉到的蜜蜂当宝贝一样养着,往瓶子里塞菜花,希望它们会产蜜。我却从来沒有看到过瓶子里有蜜,蜜蜂也很少有过活着离开瓶子的。
我家房子的位置非常闭塞,没有一条象样的宽点的路通到门口。房子东面是衡登年家,路还在他家的东面。
邻里关系好的时候,可以从他家院子里进进出出。一旦两家翻脸,他家就会把路堵死,我们只好从他家房子的后檐下走。那是一条只够半人走的土路,旁边是一条灌溉渠,插秧季节,渠里的水就会涨满,经常可以捉到鱼虾,到了冬天才完全干涸。渠的两边长满了树,荊棘丛生。我家西边是池塘,池塘那边是一望无际的农田。
住在这样的地方,真的是苦不堪言,人类生来就有较强的领地意识。那年头,父母就经常为屋基和邻居吵架。这家的厨房盖到了那家的滴水檐下,那家把树栽到了这家屋基边沿;哪里是哪家的,分得清清楚楚,寸土必争。先是争吵理论,越吵火药味越浓,最后便大打出手。
父亲身体单薄,总是吃亏,但他从不屈服。母亲会指桑骂槐一整天。她脾气倔强,咽不下这口气,骂出来心里会好受些。在他们和邻居吵架的时候,爷爷奶奶从来没有来帮衬过。那时,我总觉得咱家的力量真是太小了。
二
爷爷的家在村子中心地带,今天的卫生院和自来水站就建在那里。有三个睡觉的房间,一个客厅,厨房成丁字而建。庭院很窄,不到两米就是另一户人家的后檐墙。有房子挡着,屋子里总是光线不足,尤其爷爷奶奶睡觉的那个房间,就算白天不点灯,也得摸黑。
我在这儿度过了记忆模糊的幼年,只记得厅里的墙上贴满了年画,而正对大门的墙上贴的是马恩列毛的头像。
父母都要去地里做农活。那时还是大集体,工分制,一家一年的收入真是微乎其微,年年都过得困窘寒伧。哥哥已经进学校读书,我就由奶奶照看。
所有的孩子当中,奶奶最疼爱我,每天都会拿些米去换油条烧饼或者麻花给我吃。她会使劲地打二叔三叔和哥哥,却从来不打我。奶奶长得瘦小,一顿能吃一大碗粗饭,两百多斤的石磙在她脚下可以飞快的滚来滚去。
我的家乡叫潘舍,大慨因为村上姓潘的人家最多。纵横交错的河流把村子分成好多块,所以村上有许多桥。
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村上的桥都是木头架的,只有第三生产队那里有座砖砌的拱桥,好像有些年头,桥身全都成了黑色。那些木桥看上去总觉得叫人不放心,又破又旧,像是在摇晃,人走上去会发出怪响。
即使年年修理,还是叫人不敢放心大胆的走。从我家到爷爷家要经过两座木桥,其中一座就在他家的南边,只有十来步远。这座桥实在破旧,几乎成了废桥,大家都宁愿从供销社那儿绕道走。桥下的河水不宽,正好够一条船单行,通到供销社那就是尽头了。
后来,村里就把这段河填掉了,成了今天早市的地方,供销社门口也拓建成小广场,露天电影,春节期间的社戏都在这儿上演。但是在我童年时,露天电影和社戏的地点是在村北老学校那里的操场上。
操场的西北角树立着一座钢铁三角架,有六层楼那么高。我们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大人的说法也不尽相同。我们还是喜欢去攀爬,胆大的人可以爬到最顶端。我胆子小,只爬到过两层楼那么高的地方,却也可以把整个潘舍一览无余了。
农村还没有通电,家家都用煤油灯,夜晚走路用手提的马灯。我们孩子专门负责擦玻璃灯罩。手捂住小头,大头罩在嘴上往里面哈气,这样就可以把玻璃上的油灰擦得干干净净,跟新的一样,只是会在嘴四周留下一道黑圈。
没有电视,看露天电影便成了村民和孩子最期盼的消遣项目。只要听说哪天晚上要放电影,孩子们就会在午饭一过,扛着板凳来到操场上抢占有利位置。有的人痴痴地坚守一下午,晚饭都不回去吃。我不知道奶奶有没有看过露天电影?她很少离开过家门,性格孤僻。
我五岁那年初夏,插秧季节,一天中午,她静静地走了。在那个年代,不知道有多少像她一样的女人,没看过电影电视,没见过汽车楼房,没去过城市,在一个狭小的小空间里了此一生。
奶奶出殡那天,雨没完没了滂沱的下。我还不知道生与死的真正意义,也不懂得悲恸,只觉得很多人在爷爷家忙进忙出很热闹,哪里懂得从此再也看不到奶奶,得不到她的疼爱了。奶奶被安葬在西大堤,许多年后迁坟,我才看到她的遗骨,只剩下几根。人活着那么复杂,死后却如此简单。
三
这一年,二叔十五岁,三叔十一岁,姑姑二十岁出头。奶奶对孩子管教一向很严,打起孩子下手毫不留情:拿到扁担就用扁担抽,碰到板凳就用板凳砸。他们都被打怕了,爷爷也被骂够了。
奶奶的去世,他们的心里有多感伤,我无从知道。但是从此,爷爷家里好像多了许多快乐的空气。
也许是二叔不再起早贪黑的编莆片;也许是姑姑可以把小姐妹带到家里玩;也许是爷爷再也不受那刀凿斧砍的唠叨。只有奶奶的妹妹,我的姨奶每次来时,都会在头顶着院门处,偷偷流眼泪。
我站在她的身后,也莫名的不高兴。我毕竟是孩子,一如既往地快乐地玩耍。捉迷藏,是我们这群孩子最爱玩的一种游戏。每天不风到天黑月出,浑身汗水,哥哥来接我,是绝不回家的。
当我到六岁时,就好像少了些自由。父亲遗传了奶奶的性格,对哥哥要求很严,稍不满意就会体罚他。哥哥经常害怕挨打不敢回家,躲在草垛里过夜。有一回,哥哥偷偷改了成绩报名单上的分数,寒冬腊月,父亲罚他跪了大半夜。
那训斥的声音大得骇人,叫我胆寒,只好把头蒙在被窝里大气不敢出一声。在那艰苦的年代,许多家长都好像喜欢打孩子,而我们也确实太顽皮了。我们害怕闯祸,可是家里的瓶瓶罐罐总是被我们一不小心就碰碎了。我们的屁股难逃一顿挨打,膝盖难逃挨跪,如果直挺挺的跪着,膝盖会疼得极难受。我就会乘父母不注意时,屁服坐在小腿肚上,这样就舒服多了。但我还是盼望有个邻居或者亲戚恰巧来我家里,把我拉起来。如果没有经得父母的同意,是绝不敢站起来的,眼里尽是委屈的泪水。
所以,只要犯错,都要找各种理由搪塞。有回煮饭,我把淘好的米放在小板凳上,然后就和小伙伴玩在一起,一不小心把米弄翻了。我赶紧把米又捡起,重新淘一遍,可是饭吃在嘴里很涩。母亲问我原因,我就编谎说淘米时,正好有人在附近河里揽泥,把水弄浑浊了。父亲信以为真,就没有怪罪我。我暗里很开心,终于躲过一劫。
村子南头衡长生家有二十多只鹅,已经将近一斤重,身上的黄色胎毛都褪干净了。父亲把它们买了回来,就由我负责照看。从此,我就变成了放鹅娃。
我是把这些白家伙当宝贝看的,每天认真地给它们喂食。不需几日,它们就好像认识我了,一看见我就围着我,又扑打翅膀又乱叫,脖子伸着老长。
登年家也养鹅,是一大群,有一百多只,由三儿子长中照看。登年有五个儿子,名字排行都好记,因为他们名字最后一个字连在一起,叫“高举中国旗”;起名的人真够智慧幽默的。
二十多只鹅不能每天都在家前屋后吃食,地上全是鹅屎,得把它们赶到没有人家的西堤去,那里长满了青草。于是,长中就带着我把鹅往西堤赶。赶鹅的工具是父亲做的,其实很简单,长长的竹杆顶端扎一根白色塑料薄膜。这玩艺,扛肩上拿手中,觉得特别威风,我可是这群鹅的司令了。
正值暮春,西堤芳草鲜美,这些家伙一个个吃得滚大溜圆,脖子明显地鼓出一大截,跟香肠似的,吃饱了,就把头藏在翅膀里休息了。两家的鹅混在一起,根本不用担心分不出来,我家的鹅比他家的鹅大好多个头呢。西堤草木繁多,坟茔也多,村上死上的人都葬在这儿。
我不晓得害怕,皮得兴起,就爬到坟茔顶上,把那帽子一个个推掉。长中就吓唬我说,夜里会有鬼寻我报仇,骇得我又赶紧把滚落一边的帽子搬回原处,好些天都提心吊胆。最盼望中午时候,母亲送来的饭。
在野外吃饭,真叫一个香。有时候,鹅会游到河里,长时间不肯上岸。我不会游冰,生怕鹅上了对岸,就回不来了,在岸上急得团团转,不停地向河里掷泥团。其实鹅也通人性,它们在河里游痛快了,就会自觉的上岸。
到盛夏时候,鹅已经长得又肥又白,翅膀展开,好似要飞翔,脖子细长弯曲,脑门上的瘤又红又鼓,鸣叫声清脆宏亮。它们像是我的伙伴,我也不必像开始那样操心。离家两里路有座水站,水站后面是水塘,有五亩地那么大,里面长满青草,东南一处,是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一般来说,鹅与鸭子习性不同。鸭子喜欢在水里游泳觅食,鹅爱在岸上走动找吃的。
从某天开始,我的鹅居然养成了鸭子的习惯,一天到晚泡在水里,很少看见它们的身影,都藏在芦苇丛中吃食睡觉。我不必担心它们会丢失,一到黄昏,它们就出现了,然后排成一队,大摇大摆,秩序井然地回到圈里,第二天早晨,它们又会熟路轻驾,踱到池塘边藏进芦苇丛中。于是,我就有了更多玩耍的时间了。
四
水站也没有通电,是用大功率柴油机带动抽水机。柴油机老旧了,一个大人已经揺不响,每次排水,都有十几个大人用长绳拉拽。柴油机一起动,就会有大量的水从泵口汩汩而出,许多可怜的鱼儿就丧命于螺旋桨之间。有的漂在水面挣扎,有的沉尸河底。
大人都会游泳,水性好的人一个猛子扎到河床,把死掉的鱼摸上来,虽然残缺不全,也可以做成可口的美味。我也喜欢下水,大伏天,和小伙伴们在水里泡一天是常事。深水区域绝不敢去,都在河岸边戏水,还可以掏螃蟹。水站这儿是学游泳的好地方。
水泵不工作的时候,泵口前面水泥砌的过道就成了我的乐园。里面的水到大腿深,底面光滑,水干净清凉。在水里皮累了,就爬到上面,躺在水泥台上晒大阳。我全身都黑了,别人都叫我黑牛。
到中秋时候,这群鹅卖掉了,我放鹅的日子就此结束。秋天的农村是很忙的,家家户户忙着收稻子,打谷场上热闹非凡,弥漫着稻香草味。
一座座草垛像小山一样。我还帮不上忙,却也不能闲着。黄豆已经成熟了,我就负责把豆米一粒粒从壳里剥出来。这活儿比放鹅没劲多了,要长时间坐在一个地方,真的枯燥乏味。好在可以偷懒,去骑水牛。
打谷场西北角有座仓库,是村上最大的建筑。水牛还没到犁地的时候,就被系在走廊的水泥圆柱子上。它静静地躺在地上,悠闲地咀嚼草料。我跨在它的长脖子上,两手扶牛角,扳来扳去,模仿大人骑自行车的样子。
水牛真是好性子,从来不发火,也不摔我,任凭我在它脖子上又磨又蹭。也许是我帮它赶走了它身上的牛虻,它在报答我。那些黑飞虫真是可恶,跟黄蜂差不多大小,黑色身体,像蚊子一样爱吸血,被它咬一口,钻心般的疼,还会起胞胞。往往会有几十只牛虻围着水牛飞舞,有的肚子里都是血,快飞不动了,可怜的水牛身上被咬得血迹斑斑。
于是,我就用手拍死它们。拍牛虻也有技巧,下手要快,叭的一声就会拍死一只。在水牛这边玩够了,我还得去剥黄豆,那是我必须完成的任务。那年头的孩子都要帮助父母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是我总觉得我要比同龄人做的更多一些。
进入冬天,村子就变得萧条清冷了。
大白杨、柳树、刺槐、还有桑树,叶子都凋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田野里,一片寂静空荡,枯黄的草须中寒风中瑟瑟颤动。
腊月里,河流都结成寒冰,浣衣服的女人使劲地在水边小桥上砸一个冰窟窿。我家西边池塘里的冰更加厚,我可以在冰上走来走去,即使用力踩,冰面也纹丝不动。我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象笨拙的机器人,走路一点也不方便。就算穿成这样子,还是觉得冷,尤其是脚。母亲每天都准备好火盆,把脚放在上面,就暖和多了。
我们会偷偷地抓一把蚕豆或者黄逗,藏在衣服口袋里。烤火的当间,就把豆粒扔进火盆中。不一会儿,屋子里就弥漫着熟豆米的香味,还有焦豆米的糊味。熟豆米取出来,也不怕烫,就含入口中;热豆子一碰到唾液,便滋滋的响。豆子又香又脆,嚼起来咯嘣嘣的。
父亲不会扎火窝子,冬子的爷爷就会,我常去他家蹭暖。今天,已经看不到火窝子了;那是用稻草扎成圆筒一样的取暖工具;到大人胸怀高,用木条隔成两层。底下矮的一层放火盆,人就站在上层。火盆里的热全都聚在里面,很暖和。可是,它也酿过教训。
站在里面的小孩,有时会不小心把尿布,或者衣服掉到火盆上,便引起火苗,烧伤了身体。整个腊月,家家户户就忙着做一件事:编柴帘。直到今天,我也弄不明白,那时要那么多柴帘作什么用?
秋天里,父亲就到柴荡把芦柴割了回来晒干,到用的时候切成需要的长度。麻是买的,要没在水里泡上几天;拿上来时还粘着冰块。家里有专门把麻化成细丝的工具;很容易制作,在木板条上钉一排铁钉,像梳子一样。父亲偶尔编柴帘,都是母亲和哥哥编,他专门纺麻线。
我也不能闲着,一会把纺车上的麻线绕到板凳腿上,拿到太阳底下晒干;一会又要把干麻我绕成一个个线团。家家没别的声音,就听到纺车的旋转声,还有线团打在柴帘上的啪啪声。
五
虽然每条柴帘才卖到几毛钱,过年的一切花销全指望它了。六岁这年午底,家里终于添了一样家用电器:收音机。那年头,不是每家都有的。
父亲母亲喜欢听淮剧、扬剧;哥哥和我爱听少儿节目,像《小喇叭》。到了下午两点钟左右,大家一致爱听刘兰芳的评书,从《杨家将》到《岳飞传》,每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一天也不会错过,就像后面看电视连续剧一样执著。
供销社在村子中心,是个很大的四合院子,天井抵得上半个操场大。全村人的生活日用品,都在这儿可以买到。最吸引我的还是那些好吃的糖果饼干;最想得到的玩具水枪;还是好看的小人书。
可是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只能隔着玻璃,眼巴巴地看着它们。年底时候,供销社里比平常更加热闹,增添了许多喜庆的气氛。
柜台上空挂满了年画,对联。和大人一起置办年货,是最开心的事情,可以偷吃糖果、瓜子,一年也就在过年吃到;还可以缠着母亲买一顶花色的鸭舌帽。一件新衣服要穿好几个新年,年一过,就得洗干净放木箱里保存。
母亲说她一套嫁衣,整整穿了十年。年虽然过得寒伧简单,却是我们都翘首以盼的。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大人们才停住忙碌的手脚,享几日清闲。
我们可以玩五个一整天,什么家务都不用做。父亲母亲脾气变得特别好,不打我也不骂我。农村人过年忌讳很多,过年期间打孩子骂人,会被看作不吉利。压岁钱很少,虽然只有几分钱,却可以归我自己使用。
戏台那里有许多做小生意的摊子:炒米糖、五颜六色的气球、各式各样的小玩具应有尽有。我们小孩子还是喜欢把捏糖人的摊子团团围住。糖人师傅真是心灵手巧,可以捏出很多花样;什么老鼠偷油、猴子摘桃、双龙戏珠…..一件件栩栩如生,叫人称奇。
造型复杂的大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才敢买,我只敢买那只要两分钱的糖口哨。先含在嘴里吹着玩 ,声音清脆呴亮;可是不一会儿就融化于口中了,甜甜的。
给外公外婆拜年,也是每年必须例行的一部分。年礼简单,只是四包果子和两条年糕。外婆家很穷,还是会给哥哥和我每人几分钱压岁钱。
外婆的家在魏荡,她的娘家在黄荡。她和外公的个子都高,由于长年累月营养不良,一头短发早就白了。外公外婆和小姨就住在两间茅草屋里,而且还要在里面生火做饭。
灶台是泥糊的,没有烟囱,烟全都弥漫在屋子里。墙体、屋顶、床、桌凳都给熏黑了,像刷过一层厚漆。房子前面是空地,再向前有池塘,我曾在这里钓过鱼。舅舅家就在后面,有四间。外婆烧了一辈子小土灶,爱抽几口烟;没有钱买,我就经常去拾烟头给她抽。
她总是那么慈祥,脸上挂着笑。奶奶去世时,我看到是她提着纸钱来吊唁,想不到两年后,她也跟着走了。外婆得的是胃癌,没钱医治,在漆黑的小屋子里躺了许多日子等死。母亲日夜守着,无计可施,只能以泪洗面。直到大伙都觉得外婆时日无多了,才架着她移到大舅家里。这一幕永远清晰地刻在脑子里,我看到了外婆那张苍白憔悴而又痛苦的脸。
六
在外婆去世的三天里,我还是沒哭过流眼泪,但已懵懂我再也看不到她了。母亲嗓子哭哑了,几度昏厥。小姨还没成人,一切礼数仪式都效仿母亲。
按照农村的风俗,外婆六七那天,我家做了一大桌好菜,熏烧好的整鸡整鸭摆在大盘里,还要在上面插上好看的花。还有许多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过那种香味的佳肴,叫人垂涎欲滴。
我第一次看到了录音机;本来是艺人吹嗦呐,现在由机器代劳。大舅家里热闹,充满了纸钱味。好几个僧人,不知道是真是假,在桌子旁念经做法事。我听不懂他们念的什么,只觉得桌子上摆放的神龛木鱼真的很精致。
那桌好菜就摆在天井里,说是专门给死去的外婆吃的;其实是做给活人看的:据说菜的丰盛与简单直按反咉出闺女的孝心几何?除了吃的,还要做齐各种纸糊的楼房,大院子,电器等等。
外婆一生没住过也没见过的东西,死后就这么都轻易的实现了。在那艰苦的年代,只有靠死人吃饭的纸匠们的想象力是那么甜,也是所有农民追求的生活。 村上没有幼儿园,只有一个识字班,在河东。
一间小土坯房子里,横七竖八放一些板凳桌子;西面墙上挂一块黑板。来这儿上学,不需要交学费,可以随便来随便走,没有任何规章制度。教我们识字算术的是位女老师,二十多岁。
我没有课本,只带半支铅笔和几张白纸,都是哥哥用剩下的。在这里,我实在没耐心听过多少课。既然说是识字了,哥哥就有了任务。每天晚上,他都要给我布置几道算术题。他从学校偷回一些粉笔,又自己做了一块小黑板,把题目写上面要我答。
昏暗的煤油灯下,常常为了一道难题抓耳挠腮,熬到深夜。直到母亲在房间里催促,我才如释重负地钻进被窝里呼吸睡觉了。这种自由自在的识字过程到我九岁那年秋天终于画上句号。
我真正上学了,有了象样的书包,虽然也是哥哥用旧的,却也很珍惜。在学校里,认识了更年的朋友。六年小学生活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详细的。十一岁那年,我家搬到了村子西头的堤上,交通环境都改善了许多,我再也没去过老屋子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