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不是刚下过雨嘛。”
保安将脑袋艰难地从窗外抽了回来。
“下过雨青蛙就会叫,这我们也没办法。”保安无奈地冲我摊了摊手。
我这才知道,折磨了我大半夜的噪音竟然是青蛙的叫声。那叫声吵闹得仿佛是一辆十六个轮子的大卡车急刹发出的巨大声响。
“因为我们的酒店位置比较偏,那边都是农田,还没来得及开发。”保安用手指了指窗外不远处的一片黑色剪影。
的确如此,窗外可见的除了农田,就只有一条亮着一盏路灯的马路。看着这样的场景,会让我不由得怀疑我会不会是面前这位打着哈欠的保安近一个月以来见过的唯一一个陌生人。
“所以我们也没办法。”他又强调了一遍。那我又能怎么办呢?已经凌晨四点了,我只想睡觉,但不远处的农田里的几万只青蛙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不知疲惫地对着天上的一小片月亮叫嚷着。
我将保安送出了房间。目前的状况和十分钟前我愤怒地打电话给酒店前台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那位保安说的没错,这确实没有办法。哪怕楼下停着一辆无休止叫嚷的救护车,也比面对一片广袤农田里的几万只不知疲惫的青蛙要强上那么一些。酒店的窗被保安打开了一条缝隙,青蛙的叫嚷声变得更加清晰可闻。现在酒店房间的窗户都设计成这种只能打开一个二、三十公分的小缝的样式,防止有些客人在酒店纵身跃下,导致给酒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我学着保安的样子,艰难地将头探了出去。眼前的一大片黑色的剪影就像海啸引起的巨大海浪静止在那里,随时都会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将面前的一切席卷到大海中。万幸的是,上海也许并不算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海滨城市。
不知道是这个漫长夜晚的第几次了,我重新躺到了床上。墙上挂着的跳芯的钟表节拍器一般地给窗外的蛙叫打着节拍。已经四点过十分了,再过上大概一个小时,天就该亮了。我尝试着闭上眼睛,妄图让自己习惯噪音。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酒店的保安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在这样一片蛙鸣声中安然地入睡,生活的机械重复夺去了他的希望,但是却赐予了他冷漠的力量。但是习惯的魔力今晚对我失效了,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做不到将刺耳的蛙声当作稀松平常的事。其实说来也没什么不对的,我似乎面对了无数次失败,但却仍旧没办法习惯它。
我睁开眼,又看了一眼钟表。才过去了五分钟。每当我感到不舒适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时间走得格外艰难。墙上跳芯钟表的秒针,会在一处停留甚至有七八秒那么久,才会慵懒地跳向下一处,久到我甚至觉得它是不是就此停下休息了,只有窗外的蛙声在提醒我时间仍旧在机械、冷漠地向前走着。类似的感觉似乎前一天才经历过:一个穿着深蓝色POLO衫的男人坐在书桌前,翻着一摞厚厚的书稿。眼镜片上反射着稿子上的文字,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睛。熟悉的感觉又一次回来了,周遭的时间似乎又一次停滞了下来。我想找到一个钟表来确认时间还在流逝,但是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机械或电子的可以显示时间的装置。但风吹动了百叶窗发出的沙沙的声音;男人左半边眉毛有时的微微抽动,以及偶尔会在书稿的封面上露出的我的名字,都让我确认了时间没有偷懒,仍旧在精密且完美地运行着。
“写得非常棒!”男人合上了书稿,对我露出了一个职业性的微笑。他将只看了三分之一的书稿放在了书桌上,书桌的表面还有一些洒出来的茶水。“但我需要跟其他的编辑们商量一下才会给您具体答复。”他的脸上仍旧挂着职业的微笑。
我躺在床上,仔细地回想着半天前在那个办公室里的每一丝细节。那个男人看着我的书稿时的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变化。我本应该是对类似的场景非常熟悉且习惯的,但是男人微微抽动的眉毛却像窗外的蛙声一样,让我如此的难以适应。
我闭着眼睛,已经懒得去看表了,我也似乎有些习惯了窗外的青蛙的叫声了,青蛙们的叫声仍旧聒噪,但我回想着下午发生在办公室里的情形,感受到了一丝解脱一般的惬意。我躺在床上,却突然间感受到了一丝来自肚皮的异样。我伸手过去,摸到了一坨冰凉的东西,那东西会动,表面滑腻又疙疙瘩瘩的。我将那东西拿了出来,一只深绿色的东西睁着黄色的眼睛,鼓着腮,像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好奇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呱!”它发出了来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是一只巴掌大小的青蛙。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我此时此刻的惊恐,我像甩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样将它扔到酒店柔软的地毯上。它平稳地落在地上,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一蹦一跳地向我袭来。
“呱!”它似乎习惯了自己的声带,发出了一声更响亮的啼叫。我慢慢向后退着,很快便靠到了墙上,我想寻找一件趁手的武器,拖鞋、衣服、酒店的宣传册、我的书稿,什么都行,我要杀死它!突然之间,我不知被什么东西攫住了一般,僵在了墙边。我感到肚皮下方传来一阵剧痛,那是一种将我的五脏六腑全部翻搅一遍的痛苦。我动弹不得,浑身汗毛倒竖。五秒之后,浑身紧绷的我瞬间松懈下来,那在我肚子里翻江倒海的东西从我的肚脐里钻了出来,一只一模一样的青蛙,睁着丑陋的黄色眼睛,从我的肚皮跳到了地上。
“呱!”“呱!呱!”那两只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青蛙彼此之间打了声招呼,便蹬开腿在房间跳了起来。
我瘫软在酒店的墙边,无力地看着地上的两只青蛙,我恨透了它们,但我却没有杀死它们的力气了。很快,相似的剧痛又一次传来,第三只一模一样的青蛙从我的肚脐钻了出来,紧接着,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数不清的青蛙从我的肚皮下呱呱啼叫着来到了这个世界。随着青蛙们急不可耐地出现,剧痛已经变成了持续地、不可逃避的现实。万幸的是,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习惯赐予了我冷漠的力量,我麻木地看着青蛙们从我的肚脐里一只只地钻了出来,在酒店的房间里成群结队地跳来跳去,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呱呱声。我已经分辨不出哪些声音是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青蛙发出的,哪些是窗外田野里的青蛙发出的了。我努力地想站起来,但我的上半身就像不受我控制一般无力地趴在了地上;我想扶着身边的桌子站起来,但我发现我伸出的手的异样,手指之间长出了透明的蹼。我就这样趴在地上,看着周遭一切,那些青蛙们仍旧兴奋地跳来跳去,奇怪的是,我好像也已经习惯了它们。
“呱!”又一声啼叫。不同的是,这一声是我的声带发出的。我趴在地上,蹬了蹬腿,感受着从未有过的舒适、轻盈的感觉。我一蹬腿,跳上了凳子;休息片刻,便一把跳到了窗前的书桌上。窗户打开了三十公分,天已经亮了。我透过窗,原本的那一片黑色的剪影已经清晰了起来,绿色的田野在晨曦淡淡的黄色阳光下显得如此的亲切。
“呱!”我对着田野叫了一声。“呱!”“呱!呱!”“呱!呱!呱!呱”田野里的青蛙们热情地回应着我。我透过那一条窗缝,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也许,那位保安机械重复的生活终于可以有一点点变化了。可能他早已习惯了彻夜不停的蛙鸣,但是伴随着清晨五点钟的晨曦,在那条马路上唯一亮着的路灯还未来得及熄灭的时候,大声叫嚷着的救护车的声音应该是他从未听过的。如果有其他住客向他投诉的话,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救护车的声音可比那蛙鸣好解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