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和旧时光

记忆中的姥姥,就像铺在心底里经年的老棉布,厚软、温暖、包容,常让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站在四十岁的门槛,回望童年,记忆的亮光透过幽暗迷茫的遗忘长廊,照亮乡间的土路和一串串密集叠加的小脚印儿,照亮旧时的院落和院里的梨树,照亮被称作“灶火”的厨房和里面的案板、水缸面缸、拉风箱的土灶台和锅碗,也照亮了终日弯腰在灶间忙活的姥姥,和那段温厚浑然的旧时光……

姥姥的面容和神情,姥姥的身形,以往情景浮现在眼前,似乎触目可及,却又闪动游移……那些记忆在姥姥生前不经意地被种下,深埋在她身后的悠长岁月里,此时,我才略品懂那些平常的可贵——

儿时,我常常去姥姥家玩。自我记事起,姥姥的背就是驼的,身形弯得看不出她有多高,只有背上那个“小山包”鼓的高高的。好像说是那些年生产队里活多,家里孩子又多,累的。是啊,我看到的姥姥似乎总是在厨房里忙活,头上搭着块手帕坐在灶前烧火,掀开大铁锅的锅盖看热气腾腾的馒头到火候没,坐在案板前用长长的擀面杖一遍遍擀着大而圆的面饼,弯腰从水缸里舀水……姥姥的脸上布满皱纹,灰白的头发拢在脑后。略窄的额头上印着一道道抬头纹,两颊的法令纹也深的像刀刻,下颌略宽……这些在记忆里都有点模糊不确定,得加上一点想象。清晰些的是那双眼睛,带着上了年纪天然的浑浊,深幽得如一口古井,里面是深不见底的过往岁月……

但那帧眼睛的特写,大抵是发生在姥姥不开心的时候,比如姥爷又生气吵了谁,或者就是吵了姥姥。平常里,姥姥的眼神是平静温和的,浅浅的,仿佛只有当下,没有过往。姥姥性情平和,我没见过她发怒,也绝少听见她抱怨。模糊记得我妈好像说过,太姥那一代的婆婆,还是有着指使媳妇的权力的。太姥身上遗留的小姐脾气,加上姥爷爱生气发火的脾气,使得作为媳妇和妻子的姥姥,舒心的日子应该不多。不知道姥姥的平和包容,是生就的,还是从生活中的磨砺得来的。

儿时的记忆里一直潜藏着那个老故事,记不清到底是姥姥还是我妈最先讲的,印象很深,但还是记不全了,只能靠仅剩的记忆拼凑复述——

从前,有个娘带着仨孩子去姥姥家走亲戚,回来得晚了,半路上遇到个 “老chou hu”。 老chou hu偷偷跟着她们到了家,躲在茅房里。娘半夜去上茅房时,被老chou hu吃掉了。老chou hu又装成娘躺回被窝里,悄悄把最小的孩子吃掉了。老大睡着觉,听到娘枕头边传来“咯巴咯巴”的声音,就问:“娘,半夜三更你吃里啥?”老chou hu说:“从恁姥姥家拿回来的红萝卜。”老大说:“分给我一根尝尝?”老chou hu递过去一根吃剩下的小手指,老大接到手里心一惊,又摸到“娘”腰里有个大尾巴,问:“娘,你腰里是啥?”答:“从恁姥姥家带回来的一捆麻,我系在腰里忘取下来了。”老大感觉不对劲儿,偷偷叫醒了老二,说去上茅房。他俩找了根绳子,爬到茅房里的树上,又把树身抹上桐油。老chou hu等了很久不见他俩回去,就去茅房里找,喊道:“黑灯瞎火恁俩在哪儿干啥呀?”老大说:“娘,我俩在树上凉快呢,你也上来吧?”老chou hu抱着树一爬一出溜儿,上不去。老大见机说:“娘,接住绳子,我们拉你上来吧!”老chou hu抓住绳子,老大和老二把她拉到高处时,一松手,老chou hu就掉下去摔死了。老大老二把她埋在了茅房里。第二年,埋着老chou hu地方长出了一棵树。

大概是这个故事里提到了“姥姥家”,也因为故事里老chou hu形象不明确,不知怎的,我心下把满脸皱纹、罗锅着腰、总是穿一身黑蓝老布衣裳的姥姥和老chou hu混在了一起。老chou hu是那个年代我们那里大人常用来威吓小孩不要晚归的鬼怪,小时候想到了心里是怕的。但姥姥是那么的平和包容,让人心安。以至于经过这么多年的无端混淆,老chou hu在我的记忆深处竟发酵成了沾染着姥姥和妈妈气息的模糊但温暖的存在。人的意识有时候不以意志为转移,跳脱出去,形成某种似乎没法讲清道理的真实情景。

人的情感深浅不一,扎根在心底,像一棵树。而这棵长在心里的白色的树,大概也是随着人年龄的增长而扩展年轮、根深和树冠的。小时候的我,贪玩而快活,心里的那棵树还只是个细瘦的苗,未有深根。那时常去姥姥家玩的我,只会心安理得地接过姥姥留给我的树上摘下的梨、土灶灰里烘熟的红薯、刚出锅的热包子……却想不到去帮姥姥干点活,做些什么。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享用着姥姥无声无息的爱,甚至有时候还有点自私叛逆地摆个小脾气。而大多数时候是忽略,在姥爷姨舅等一家人和小玩伴间,忽略了姥姥的存在,也忽略她的悲喜,只沉溺在一个个贪玩的日子里。

漫漫人生途,那些贪玩的日子逐渐落满了时间和记忆的灰尘。而有那么一个日子,却被照亮——那是某一年的大年初二吧,是我们那里过新年时回娘家走亲戚的日子,我跟妈又回到了姥姥家。过年兴给小孩压岁钱,只干活不掌握“财政大权”的姥姥,自己日常花钱都只能从姥爷手里漏,却给了我一大把硬币作压岁钱!不知她攒了多久,现在想来不觉泪目……而当时那个孩子,除了意外和高兴,可能也感受到了某种特别的流动,经那只卧满青筋、粗大软和的手,由那些一分两分的、五分一角的银亮的小硬币,到她手里,带着久存的余温,在心里扎下白色的根须……那是整个童年青少期间我收到的最难忘的压岁钱。

关于姥姥,在记忆里闪烁着的,除了银亮的硬币,还有晶莹的泪光。那回,妈把姥姥接到家里小住。家里多了姥姥佝偻的身影,也多了姥姥和妈闲聊的场景。我和妹妹在上学和玩耍的间隙,有时也会对她们的交谈感兴趣。我妈柔善的性子中也有倔强和爱生气的一面,一次她俩聊着家长里短,不知怎么就触动了我妈敏感的神经,妈脸色一变,带着情绪说了几句口气略硬的话。氛围的变化引起了我和妹妹的注意,只见姥姥没有吭声,在一刻的沉默之后,悄悄擦拭了眼角——有晶莹的液体在那里闪动。我和妹妹都觉得妈有点过分了,不应该这样……这一段,我说不出想表达什么,但那个片段,姥姥泪光闪动的一刻,固执而清晰地留在了我和妹妹的记忆里。多年后说起,还觉得妈那次有点失当。也可能是因为,那是唯一一次看见姥姥流泪,而那眼泪,又触动两个幼小心灵生出了一种叫作怜悯的白色情感枝桠。

大概是在2001年,姥姥去世了。那时我刚从农村步入城市,新鲜的大学生活令人应接不暇,窘迫的生活费又让我举步维艰。没有额外花费来往车钱回去见姥姥最后一面,想着就留在心里吧,妈也默许了我的做法……后来梦见姥姥,还是漫不经心又平和的日常情景,梦里记不得已经天人两隔,还当是以往的平常相处。

这许多年之后,醒悟过来,方清晰体会到人生真的是一趟单行列车,同车共行在一个时空里时,且多珍惜……因为日后,除了缅怀,你再不能为先下车的人做些什么了。特别是幼弱时,只会接受,等长大了,懂得了,却欲报无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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