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门口风头里睡觉呀?冷风一吹,等会儿要头痛,肚子痛的!”阿文显得十分慈祥,轻声细语地对玉莲说。
“哦,我知道了,谢谢你,大嬷你真好!”小姑娘感激地说。
“玉莲,你现在肚子饿不饿呀,如果肚子饿,我陪你到小河边去挖‘松花圆子’吃,它比豆沙圆子好吃多了”。说着神秘兮兮地一笑。
这些天,玉莲肚子差不多一直是饿着的,一顿只有一小碗杂粮粥,半根咸萝卜一会儿就饿了。听大嬷说地里有松花圆子,就高兴得跳起来说“我叫阿姐一起去挖!”
阿文一把抓住玉莲说:“你不要叫阿姐!给别人听见,大家一抢,你一颗也吃不到。这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答应我,对谁都不能说,我才带你去!”
“对我奶奶也不能说吗?”在小女孩的心中,奶奶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当然不能说。这松花圆子是天上七仙女种在地里的,只有5岁的小姑娘能挖到,明年你就挖不到了。”阿文一面说,一面就拉着玉莲朝前走。
两人走到阿文家前门,她进门把睡熟的留金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随手拿一把铲煤灰的铁铲,牵着玉莲从自家后门出来。这一排坐南朝北的平房一出后门就到了小河边。
阿文沿着河岸,低着头在寻找,挖了几堆土,只看见一条灰白色的蚯蚓,它受了惊吓,狠命往土堆里钻,一忽儿就不见踪影。阿文有点拽气说:“怎么找不着松花圆子呢?”
小女孩看看这位大嬷,她脸色发青,咬着牙,紧绷的两腮上,皮肉一跳一跳的眼睛里闪出两股绿幽幽的光,显得很吓人。她胆怯怯地对这个女人说:“大嬷,我不吃松花圆子了,我要回家。”
“嗨!好不容易来了,哪能就走呀,这种圆子好吃得很。喏,喏!找着了找着了……”阿文从一处蓬松的泥土下面挖出一个像核桃大小的一只灰黑色的小球,把它拿在手里,兴奋得眼里放出一种异样的光,嘴唇是血红血红的,裂开着在笑,露出焦黄残缺的牙齿,一边说着,一边把这个松花圆子递过来给玉莲吃。
小女孩觉得这东西刚从泥土里挖出来,也不洗,也不烧煮,怎么吃呢?于是她摇着头不肯吃。
“这小囡!戅呀!这圆子是七仙女种的,吃下去肚皮就不饿了!”这恶女人一边说,一边朝四周看看,见没有人,就把这只黑糊糊的东西朝小女孩的嘴里用力塞去……
小女孩嘴里塞满了“圆子”,她听说“吃下去肚子就不饿”这句话起了作用,就在嘴里咀嚼起来。感觉软软的,好像有沙子和细草,有点辣味,苦味,怪味……她苦着脸赶忙把它吐出来,但还有一半黏在嘴里吐不掉,随着唾液咽了下去。
“嗳……乖囡,嗳……乖囡,咽下去!咽下去!咽下去就不饿了。我去拿点水来给你喝,黏在牙齿里黑黑的很难看。”恶女人说着就进屋拿了一只很脏的洋铁碗出来,里面有半碗水,玉莲这时嘴里很难受,这个温柔、天真、好脾气的小女孩就听话地凑着这个脏碗喝水。
“咽下去,对,对!咽下去,肚子就不饿了……”这个恶婆娘低声地催促,看着小姑娘把半碗水喝完,就把破碗“呯”地一声丢进小河里。就这样,她把“屎克螂”用粪便滚成,埋入泥里准备孵化后代的粪球,装进了玉莲的胃里。
今天,玉莲的肚子饿极了,就想起那天大嬷带她来挖的“松花圆子”,这东西虽不好吃,但至少可以填一下肚子,如果能挖到两个吃下去,肚子肯定不饿了,但现在怎么就挖不着呢?
“玉莲……玉莲……快回家吃饭啊……你爸回来了……”这是奶奶拉开大嗓门在小巷里叫唤,一条街的人都能听见,小玉莲当然也听见了。她感到奶奶的叫声里有种高兴的味道,猜想是不是阿爸找到工作了。于是“圆子”也不挖了,丢掉树枝,赶紧从一条小夹弄里出来,一路奔跑着回家去……
残酷的战争终究不能摧毁一切。侥幸活着的人,要想继续活下去,就得顽强地站起来,想尽一切办法在废墟上寻找机会,开辟生存空间。这时,上海有些尚有资产的企业者也决心收拾残局,重振旗鼓,投资开业。这样,农民回乡种地,工人进厂做工,商店应市,学校复课,整个社会才能运转起来。
玉壶春小酒店老板戚道义对奶奶说:“没有想到,葫芦街会在这鬼世道交上好运了?”其实说好运是谈不上,不过有好几家已经上工,总算有口苦饭吃。
小寡妇阿娥经人介绍去一家织布厂上工,那是只有16台布机的小厂,厂址在徐家汇漕河泾镇西北侧的老坟山路(今老文山路)。每天早晨7时上工,晚上9时收工,要做14个小时,阿娥因为技术好,接断线的速度快,接头小,布面光洁,每月工资50元,这在棉纱行业女工中算是高工资了。阿娥不怕吃苦受累,只是晚上回家要穿过一座乱坟岗,那里荒无人烟,阴风惨惨,十分怕人。厂里其它工人住得远的,都在小镇上合租一间屋住下,只是阿娥放心不下留金和阿文,每天晚上咬着牙提心吊胆的走那段阎王路。
白福根已经到“四海”五金贸易行当茶房,月薪60元。由于战后物价飞涨,这60元相当战前40元的水平。这份工作是小周先生托人介绍的,只是工作很辛苦,除打扫几间写字间,烧水沏茶待客这些茶房的本份工作之外,还要为10多个先生烧一餐午饭,每天要开两桌,每桌荤素六个菜,一盆汤,吃得先生们一致叫好。有几个单身汉就提出要求下班后在洋行里付费搭伙,老板作个顺水人情,加了白福根10元工资,叫他完成这项任务。那些回家用饭的先生觉得自己吃亏,要求买熟菜带回家。白福根是个热心肠的人,看到大家这样喜欢吃他做的饭菜,就非常高兴,每天烧了卤味热炒给他们买了带回家。一个月结帐,晚上的营业收入使老板赚了100多元。只是苦了白福根,每天早上6点钟出门,到晚上8、9点钟做得精疲力尽回家。奶奶心疼儿子,同媳妇商量后,劝他睡在洋行里,这样可以多睡两个小时,也节省了车费,到星期天回家休息。于是白福根就备了被子铺盖住到洋行里。老板非常高兴,不必担心晚上洋行安全问题,又加了他10元工资。白福根现在每月的工资有80元,还解决了自己一日三餐吃用,在葫芦街的男工里很有面子,一家人的生活就此安定下来。
花蓆店逃难来的姐夫曹寿山意外捡着一个高工资的工作。这个钳工岗位原是小周先生为报恩,托在日本铁工厂当翻译的同学替薛金康谋的,但他听到这厂是造枪炮的日本军工厂,就说:“我情愿饿死,也不能帮日本人造武器去杀中国人!”就一口回绝。葫芦街的人听了,大家都向薛金康翘起大拇指称赞说:“老薛,你真有志气!”
而曹寿山夫妻俩听到这消息,连夜来找白福根,流着泪说:“我们不是不懂民族大义呀!这场战争弄得我们连个窝也没有。兄弟为这闹得夫妻分离,这里怎么能再住下去?我们只是想攒点钱到别的地方租一间屋,等找到另外工作后,马上就离开这日本强盗窝。”夫妻俩哭着就朝白福根跪了下去。
葫芦街人都知道他们家的困难。白福根连忙一把拉住,无奈点头答应明天去找小周先生说。不到一个星期,曹寿山上工了。日本人见他技术精湛给他每月100元的高工资。曹寿山虽然拿了高工资,但是他脸上没有一点喜气,每天进出葫芦街都是低着头,很觉自卑,同别人不打一声招呼。原本热情和善的大阿姐,看见街坊邻居也是躲得远远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拿100元月工资的消息,传到兰娣妈耳朵里。她勃然大怒,天天跳着脚,拍着屁股骂丈夫:“你这只缩头乌龟!你不顾我的死活也算了,可不该不管你儿子的死活呀?儿子没有好东西喂他,已经9个月大了,身体还软得坐不住。我拼着命生下来,你难道不想为薛家传宗接代?你这死鬼呀,我怎么当时眼睛瞎了嫁你这种没出息的东西!我命好苦嗳……”薛金康堂堂一个男子汉,只能咬着牙,默默地忍受着妻子的辱骂。倒是奶奶看不过,跑去劝说。兰娣妈总算买老人几分面子,慢慢停止咒骂。
交通大学已经复课了。在叶阿华的苦苦哀求下,管后勤的科长被他缠得头痛,就勉强同意他上班。只是校方经费困难,裁掉一个老年勤杂工,把他打扫全校男女厕所的工作派给叶阿华和另外三个勤杂工分担。叶阿华除了打扫两幢教学楼外,还负责一幢男生宿舍楼里8只厕所。那些男生每天把这些厕所糟蹋得不成样子,有一半马桶被堵塞,一抽水,粪便流得满地。他们还跑到总务科去骂娘。科长受了气就训叶阿华。他只能含着泪,加班加点去疏通清扫,每天累得精疲力竭,回到家里连说话,洗脚的力气都没有。
方朝明女儿方莹任教的小学也复课了,校长叫经费困难,辞退了几个老师。他们的工作量就分担到其他的教师身上。方莹除了要教四年级两个班的数学外,还增加四年级两个班的常识课。回家来还要烧饭做菜,洗衣服,伺候家里老爷子,晚上开了台灯批改学生作业和备课。方莹本来就长得单薄瘦弱,现在更是瘦得可怜。她今年跨上26岁,在那时已算是老姑娘了。奶奶为她深深地叹息说:“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到26岁还没有婆家。没娘的孩子就是苦呀,她的终身大事谁来替她操心呢?那方老头子每天只会作诗答对,高谈阔论。大姑娘天天奔进奔出,做得像头牛一样,有谁心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