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你听听!这是唱唱儿吗?明明是在撩骚!”大白梨赌气坐在栏柜外的杌子上,抿抿用榆树皮水抹得油光光的头发,“赶早不赶晚,快巴找个相当的茬儿,招进来得了。”
“这是终身大事!”杨富宽心想,相当的茬儿那么好挑?这话他没说,仄着耳朵听女儿的歌儿,“别说,唱得也真就是上腔上韵的,备不住,靠这个也能落个好结果呢!”
“哼,说书唱戏,算卦撂地,哪有一个好料!就看对门那个唱大鼓的筱连珠,这会儿人民政府说她是老艺人,当成回事儿。先前呢,还不是凭脸子招野汉子混饭?下九流!”大白梨扭扭身子。
“要不说你这人没文化,无知识,短见识!人家那是文艺工作!”杨富宽说完,又凑到门口去了。
人都说:拳脚靠硬功,嗓子是天生。杨欢喜的声儿亮,又含情,歌音出口就耐人听,拔高调时,好比清早鸟儿叫在树林里,幽远清澈纯净;唱行板时,又像棒棰河水下长滩,流畅轻快中,泛着迁回的漩涡;到了傍尾的快板时,真是快得像铜锅爆豆,快不走弦,急不失腔,差不多赶上洋戏匣子放唱盘子。“这姑娘有这份天分!”不少人都这么说,但也有对杨欢喜皱眉头的。
谁?同乐书馆掌盘人姜喜奎和他请来的角儿筱连珠。筱连珠也是想趁今天人多势众,卖卖力气露露看家本事,在新十字街头往东通林业局方向的拐角上,拦着人群打了个场儿,撑起鼓架,备好鼓板。姜喜奎抱弦弹了一段定场曲牌头儿,筱连珠从手袋里拿出袖珍小镜子看看妆:谢天谢地,胭粉有功,一番收拾,从三十五六给她减去七八岁年纪,原本丰润的肌肤,经过打扮,略显几分姿色;加上大衩襟丝绒旗袍裁剪缝纫功夫好,谁穿都提神;缎子面绣花垫跟鞋适脚,出场雍容大方,一操鼓板,便唤来一阵好儿,筱连珠心上好生欢喜,满以为这一场会轰动棒棰川。
这会儿,正要到林业局机关去的林业局长兰文涛,被欢乐的人群困在新十字街口上;他是无心看热闹的,却因进不得也退不得,就在人群里跟着听了几句筱连珠的书。
筱连珠唱的是京韵大鼓《忆真妃》,出口见功底儿,气足音纯,字正腔圆,句顶句儿不含糊,好比一串串珠子往外吐,找不出破绽来。兰文涛年轻时,茶馆没少坐,大鼓没少听,生在小城镇里,就是那么一种气氛环境。今天,他因听了筱连珠几句出口不凡的书头儿,又忆起那种气氛和环境来。他忘了急于回林业局料理的公事,脚步往前挪了挪,想看看筱连珠的做念身段。搭眼细一瞅,觉得很眼熟,可惜想半天,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筱连珠洒脱自语地纵情唱道:“……柔肠儿,九转百结,百结欲断;泪珠儿,千行万点,万点通红……”
“这是夸大其词!唐明皇不至于对杨贵妃如此痴情的!”兰文涛淡淡一笑,接着往下听。就在这夹当,场子外的人骚动起来,有人喊着:“快听听南道口上的歌儿吧!这老腔老调怎么能比!”
轰地一下子,人潮卷过十字街头,往南道口涌去。宽记门口的杨富宽,吃惊地往屋里退了一步。
筱连珠吃败,丢了鼓板就走,姜喜奎一手提三弦,一手拿板凳,撵着:“哎,哎,倒收拾回来呀!”
兰文涛望着筱连珠的背影儿,没动窝;他还在想,在哪儿见过她?正想得出神儿,县长严尚清出现在他身后:“哦,老兰,你看的是哪份热闹?扭地蹦子的还是唱唱儿的?你看我还真得扫你的兴,想跟你谈谈,可以吗?”
“哪里!你看我是有看热闹的福份的人吗?我是被拥挤在这儿了……我这个人,经常被这样挤在尴尬的处境上,有什么法儿呢?”兰文涛淡泊地笑笑,随问,“你想谈什么?是不是林业局今年秋冬雇民工的事儿?如果是这个事儿,就不必老兄操心了,我跟天源字号打过招呼,他们愿意一趸子把林业局的活儿包过去,这倒省了我不少心。”
“噢……”严尚清思忖了一下,才回道:“不不,不是谈这个。秋冬的木材生产劳力怎么解决,是你们林业局自己的事儿,我们地方上的县政府怎好干涉?只是用到我们时,我们全力支援就是。我倒是想跟你谈点旁的事儿。”
“旁的事?”
“嗯。”
“大事小事?”
“这个——不能说太大,也不算小。”
“噢。”兰文涛打了个迟儿,然后催促着,“那就请你这县太爷快发话吧!”
严尚清一听兰文涛言语谐谑,本想回应一句玩笑,可他怎说得出玩笑话呢?韩雪梅的离婚申请书就在他的公文包里装着。但他还要尽量装得轻松些,便说:“林业局和县政府是肩膀头一般齐的单位,我怎敢妄自称大?”
“可惜林业局现在是个空架子,又怎敢和你们这一方父母官相比?有求于老兄门下的时候太多了。”兰文涛端起膀儿来,“希望看在老相识的面上,高高抬抬手,我就感激不尽了。”
“我是当仁不让的。不过,有不到的地方,你也该包涵些才是。”严尚清说,“我们在工作上交换意见很不够。也怪我,总是穷忙。”
“你以为我闲得没事儿干吗?”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呵呵——”兰文涛淡淡地一笑。
严尚清被噎得难堪,张了张嘴,没吐出话儿来。
“老兄有何赐教,尽可从容道来。”兰文涛的声调里夹带一种说不出的酸气。
“我是想,你如果没有什么紧要公事……”严尚清试探着发问。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