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想为爸爸写点什么东西,哪怕它浅薄,无知且幼稚。
由于工作原因,我的微信就是一个工作软件,点开朋友圈里面全都是大量的陌生动态,长大以后和学生时代的朋友们渐行渐远,朋友圈偶尔的点赞评论是我可以参与进他们人生进程的唯一方式,因此看着满屏活跃的陌生人有时候会感到很愤恨,工作还是打扰了我的生活。为了眼不见心不烦,我关闭朋友圈已经很久很久了,偶尔想起某个人的时候才会特意从他们头像点进去看一看,上班摸鱼的时候突然想去看看爸爸最近的动态,点进去之后还是2020年的页面,疫情造成的生活停摆在他的页面里一览无余。
我翻了翻发现没有什么新动态想要退出的时候,我看到了爸爸的个性签名从家和万事兴变成了愿妈妈在天堂一路走好。看到这条个签我真的楞了好久好久,回过神以后才发现已经掉了满脸的眼泪,奶奶是2020年10月份离开的,我不知道,我的爸爸也会一直想念他的妈妈,原来人长再大,还是会变成小孩。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新奇又不安,在我的印象中爸爸是一个~不太好的人,字面上的意思,他市井,爱说大话,不负责任,没有什么能力,是个失败的中年男人,是我以后对择偶对象的反方向参考。
我坐在这里不停的回想和爸爸有关的一切,那条个签仿佛一把横插进我对他固有印象的一把刀,一刀下去,过往成渣一片不留。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了,从三年级开始的住校生活让我和父母之间始终都是隔阂,我在家里的客气生疏的就像一位沙发客,爸爸留给我的印象其实并不多,每年过年的时候他和妈妈会回到家里来,待个十天左右的样子又很快的离开,细细算起来,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总和也许还没有半年。在家的那十天, 爸爸和妈妈总是吵架,原因无非就是钱,贫困总能引发出各种各样的摩擦,哪怕今天天气是阴天也值得双方大吵一架,穷人的穷,各有各的不幸,也全非为不努力。他们吵架的时候我总是看着他们吵,小的时候很害怕,长大以后就变得习惯,这种争吵好像和我融为了一体,是独具特色的家庭年会表演,也许我表现的太冷漠,对他们分离都随意,这种漠不关心的姿态总能让他两感到心惊,同时停战像一对和谐默契的夫妻,转过头来齐心教育他们不懂事的女儿。
说起对爸爸负面印象的由来,大概就是从小时候开始了,也没有什么特定事件,就是身边人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妈妈在吵架过后对他愤恨的控诉,爸爸对现实表现出来的无能的愤懑,以及真切体现在我家经济条件上的穷困,和爸爸同期长大的叔叔们都有了很好的境遇,除了爸爸。他的人生好像在某一个拐点开始直线下坠,从一名在校大学生变成了辍学街头的流浪车王,从一名乡镇小干部变成了失业的一线工地人,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感叹,命运是这样神奇的一个东西,它是这样一个贯穿横亘于人类古往今来的沉甸甸的存在,大概我爸爸自己也没想到,年轻的时候做出的那一点琐碎的无关宏旨的小决定,就变成了命运在他身上刮擦留下的一个决定性定义。
我记得有一年爸爸和妈妈又吵架了,那天是大年三十,妈妈把我们赶出了家反锁了房门,爸爸骑着他的摩托车带我往爷爷家里赶,就是这辆摩托车,让十年前的爸爸从学校的围墙里一跃而出,用他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换得了在大街上追逐自由的感觉,也让他变成了一个其实不那么酷的辍学少年,同样的一辆车,在十年后载着当年的少年和他的大女儿一无所有的朝一个未知狂奔,真的是一无所有,我还穿了一件棉袄,爸爸还来不及找出外套就被锁在了门外,除了满夜的冬风和丝丝斜雨死命的往我们怀里灌之外,他用了那么多年的家和万事兴个签,在那个夜晚撕掉了他处心积虑做好的伪装,失去意义的词语露出了本身张扬舞爪的刺,刺的我们措手不及。
乡间的小路不宽,有小轿车打着远灯从雨幕中穿行而来,爸爸躲避不及急忙掉转车头,我和他一起栽倒在路边的菜地里,小车打着喇叭潇洒前行,自始至终车窗也没摇下来大方的施舍我们一句道歉。爸爸和我狼狈的扶起摩托车,身上的泥巴因为下雨被浸湿的原因,却是怎么样都没有办法抖落干净了,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了,爸爸急忙重新发动摩托车,十年的老伙伴对于那一摔十分的生气,发动机轰鸣了起码两分钟车子都没有再重新跑起来,爸爸转过头来对我一脸讪笑的说,这个发动机就是不太好使,等它燃起来就好了,我也不说话,脸上露出一副我如今再回忆也看不懂的表情看着他,好像充满了同情,又好像是不屑。爸爸转过身子用力的一下又一下的踩发动机,声音闷闷的从前面传过来,以后我也会买一辆小轿车了,那样的话我们就不用再淋雨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爸爸转过头来,坚定的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我们以后一定会有的,也许现在没有,但爸爸保证,以后一定会有的。我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攥紧了他的衣服,无声的催促着他别说了,快走吧。后面的事情我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就像后面无数个年无数重复的无意争吵,我都记不清楚了,唯有那晚总也下不停的雨,以及爸爸说了两遍“一定会有”的坚定。
结果嘛,现在我已经24岁啦,我家的出行工具还是那辆陪着他一起长大的摩托车,修了又修,在无数次要彻底宣告罢工的时刻,爸爸又把它救了回来,我们还是没有买上小轿车,这十年我家发生了很多事情,每次都快要攒到钱的时候,不是我要升学读书,就是奶奶的突然重病去世,一场打击缓了两年才好起来的时候,爸爸自己又倒下了,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的时候像个小老头,因为想舍不得钱打吗啡,疼的龇牙咧嘴的表情丑陋极了,让我看一眼都觉得恨不得这个世界消失,我从来没有存在过。后来,后来也就是这样了,勉强修补好的身体,就像那辆勉强修补好的摩托车,修修补补总是勉强熬过一年又一年。就在去年爸爸告诉我说,他终于攒够了二十万,这个钱是我们家全家的家当,他一定要买辆车,我对他说恭喜。后来这个计划又被搁置了,他总是看着我,眉头紧皱好像心事万千,后来妈妈告诉我说,爸爸和她讲那些存款都不能动了,他没注意我一晃已经长这么大了,如果以后我谈了恋爱要结婚,家里拿不出来嫁妆钱是要被人嘲笑的。
我开始在家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我是一个不婚主义者,没有谈恋爱的打算,爸爸又开始试图和我谈心了,我看着他老了很多的脸,很难和我记忆中那个跨坐在摩托车上笑的肆意妄为的少年联系在一起,我对他说我不相信婚姻存在的意义,哪怕它真的存在,也不是现阶段的我可以去体验的东西,不用给我留嫁妆,可以自己考虑那个钱怎么去用,爸爸的梦想永远也不要为了别人搁置,哪怕是我。爸爸看着我,眉头皱紧了又松,好几次想说什么都被深呼吸给带了过去,最后只留下了一句你真的长大了,我很开心。
长大以后的我开始渐渐理解我的父母了,我理解那些市井和浅薄,理解那种无能的愤懑和无实质的爱,理解了他们的不得已而为之,理解了那个中年男人的底层下深藏的某些东西,爸爸不仅是爸爸,他也是父母的孩子,就像请回答1988里面说的那样,爸爸也是第一次当爸爸,做女儿的应该稍微体谅一下,他们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大人,淋了雨的夜晚,他也会委委屈屈的带着我站在爷爷面前,说爸爸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