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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莉莉听门外传来缓慢而熟悉的脚步声,忙起身出去。打开门,寒风呼啸,老爷子独自拄着拐,裹挟在一团冷气中,进了门。
她忙拿起茶壶,给他倒上一碗热茶。热气在他的镜片上腾起一团白雾。
那个,那个苏河,他伸出手指了指门外,捞起来一具女尸。长头发,脸泡得白,二十来岁的样子。说完,他揭开茶碗上的盖,滤了滤飘在面儿上的几片茶叶,呷了一口。老爷子刚过六十五,身板依然硬朗;自任上退下来,常侍弄花草,街前山下溜达,原以为其乐融融;却也平淡寡寂,眉梢常锁,仿佛还不济内迁的那些年头。
林莉莉转身去了一旁的茶馆,天气寒冷,并没有多少茶客;稀稀拉拉的十来位,漫无目的地翻看书报架上的刊物,多是白话文的。丫头小花正在角落的开水炉忙活。
她在一旁的木板上写上:今日苏河发现一年轻女尸。牌子上方是几个常年不变的字:苏城轶闻。
写完,她转身去里间的小屋取茶叶。小花在一旁搓着手,她吩咐她回房多穿点衣服。
日子也就这样慢慢流淌,搬回苏城已有两载,市井似乎还没回到内迁前的样貌;人心儿都独自孤零着。
那时她倒不需摆弄茶叶,还念着书呢。只是后来书念完了,也未发现好的营生。老爷子见她闲得无有羁束,便开了这家小茶馆打发时间。茶馆共有七十来个座儿,门头上大书“林记茶馆”四个苍劲大字。
外面寒风阵阵,门口的厚帘子不停拍打门柱,发出厚重的乓乓声。她在一次看了轶闻板上的字迹,没有需要斟酌的地方;便去厨房,准备中午的饭菜。
前段时间天气转凉,有两个南方的学生在校内跳了楼;生计难寻,又有人爬鼓山上的千年庙坠亡。她把这些写在了轶闻板上,老爷子告诉她,不要写得太过直白;于是后面又有跳的,她便写成蹦极,新客不知,老主顾却明白。再说,这年头,能常来喝茶的就那么几十副面孔;寻常人家,赡养老的拉扯小的,累得险些背过气去,哪有时间消遣。
掐指算算,她也有十九了,学了五年西医。前晌托人寻找南京好些的医院谋个差事,也不知有没眉目。
午间钱逸夫人来给老爷子送特产。她依旧风姿绰约,打开那些布袋儿,糟货的浓烈气味遍布厅堂;空气中顿时弥漫起醇厚的酒香味。老爷子和莉莉来了兴致,近前观看:有白生生的糟鸭脚,暗红的糟肉……
三人坐下闲谈,夫人言道,林老爷子好福气,退得恰是时候;不像我们钱逸,还在南京做牛做马。
老爷子笑道,老钱学问高,正好多效劳几年喔;他今年也六十一了吧?
是啊,都超退休年龄一年了,学校就是不放。夫人忿忿道。
莉莉怎么不去美利坚,令郎在那边有快十年了吧?她又问。
十一年了,老爷子点头,再好也是异国他邦啊。再说,静观这几年,那美人也只不过是以暴制暴啊。
也是,留着孙女在身边也好,有个照应。夫人说着就要起身,两人留她用餐,那是万万不肯,说是午后还有场牌局;便噔噔噔地同丫鬟出门去了。
下午两点,外面有些嘈杂,林莉莉便出了自己房门,来到茶馆。
茶客稍微多了些,也不过二十多人。众人有些惊骇,纷纷交头接耳。
茶馆正中站着两个黑狗皮,中等身材,直挺挺地。轶闻牌前站着一个高个儿黑狗皮,用手指敲着那块板,如同啄木鸟般发出哆哆哆的声音,问小花:这是何人所写?
小花畏缩在一旁,不敢言语。
林莉莉走向前,站在那高个儿黑狗皮面前,言道,我写的,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呵呵,这个么,那黑狗皮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冷道,怕是你得跟我们走一遭!他喝令另外一个黑狗皮开了片巴掌大的单子,三人跟林莉莉一同出了茶馆。
外面却只有一辆自由车,一个中等个儿的黑狗皮推了车,几人尽都步行。
转过几条街道,便到了挂徽的局子。
三人把她请进一间问话室,坐了下来。
那高个儿拿出纸笔,记下了她的基本信息。为什么要传播不实信息,引发恐慌呢?他恶狠狠地盯着她。
她感觉莫名其妙,不明就里。
那人见她不回答,厉声道:说苏河有女尸,是你说的吧?
我写在板上的,我爷爷说的。她想起了这回事。
你爷爷,这个时候说是你爷爷?怎么能证明是你爷爷呢?而不是你自己臆测?
她猛地站起身来,我爷爷就是我爷爷么!有什么好证明的!你翻前年的报纸,还有大幅报道呢!
不要转移话题,不要转移话题!就算那个时候是你爷爷,又怎么能证明现在还是你爷爷呢?那厮摊开双手,露出神气的表情,接着说道。
林莉莉明白面前是个恶棍,便不再言语,只默默坐下。
还有这个女尸,你确定就是尸体么,万一只是晕倒了,在苏河漂了一夜呢?那厮继续胡掐。林莉莉在心里骂,你家姐妹才能晕倒在河里,还在寒夜一直漂泊。
再说了,这个既然是尸,必然有尸的证明,你见过这个证明么?
林莉莉巍然不动。那厮转到她的左手边,再次厉声问,你见过这个证明么?
林莉莉闭目休息。
他又转到她的对面,你难道见过这个证明?
她心里窝着一口气,忍了忍。
他又转到她的右手边,问她,难道你见过这个证明不成?
她杏目怒睁,道:那人是上午打捞上来的,你们可以去看看嘛!
这就不对了,那黑狗皮在她对面坐下来,这都没有搞清楚情况,怎么能够进入下一个环节呢?
再说了,女尸是什么概念?女是修饰词,决定尸的性质;那你又怎么确定不是男尸呢?
旁边的中等个儿黑狗皮低声告诉她,这得巡逻的发通告,他说啥尸就啥尸!他说僵尸都可以!
这些你都不能讲清楚,就是乱传播!要不就是你所谓的爷爷误导于你!而你那个所谓爷爷是否是爷爷,他又是否有意误导,而你是否又是明知误导而被误导,或者不知误导偏被误导,亦或是你自己强迫自己去被误导,这些都是大问题!那高个儿黑狗皮绕着她走了三圈,才把话讲完;有些累,便坐下,喝了口水。
她感觉嗓子眼有些冒烟,站起来,想往外走。这时,两个黑狗皮把她拖回来,按在椅子上。
你的问题很严重!不可轻视!那高个儿黑狗皮忿忿道。
再来说说,你这般行为,是被人怂恿,还是故意而为之?!那厮把大手掌拍在桌上,顿时扬起一阵飞尘。
我们是有权限对你做出任何处罚的!他见她未动声色,补充了一句。
反正马上也走不了,她便反问他,依你所见,这事儿应该怎么处理呢?
凡是未经公告,不得胡言!高个儿道。
那我见我爷爷回来,得先骑个自由车,到局子看看有没有公告是我爷?林莉莉颇有些不耐烦。
这个嘛,好像有些不好操作哇!两旁的黑狗皮摇头道。
或者,你可以反着来,没公告的就是,如果公告了,那就不是!唉,比如说,哪天公告是你爷的那个人嘛,说不定就不是你爷;没有公告呢,那就是你爷。两个个头矮些的在研究对策之法。
她腾地站起身来,厉声道,是嘛,现在没公告不实,其实就是实的。只是你们不想承认!
那你们可以补个公告啊!她又道。
身旁两人连连称赞,道确实如此。
这不就省事儿多了嘛!左边的言道。
也不用绕得那么远,把个好人绕成糊涂虫了。右边的又说。
正中那高个儿又拍一掌,厉声道:胡说!公事哪可儿戏!你这态度,不羁押你几天,料不能端正!
林莉莉腾地站起身,怒道:你这种尸位误国的东西,倒是不用证明,明显得很哪!
带走,带走,关起来,关起来。那人不想再跟她纠缠,用手掌在面前九十度横着飞舞,利索得很。
且慢,这时老爷子稳步走了进来,身后几个聒噪不休的黑狗皮。
你是哪般办公的啊,倒想看看?他微微笑,毫无怒气。
这一人,不老实招供!胡言乱语!那高个儿颇为气恼。突然又问,你是何人,进来做甚?
我看么,倒不用那般繁琐,你直接向上问问,不就明了?老爷子对他递了个眼色。
那厮大怒,此间泼皮无奈,果不其然。拍了桌,喝人进来。
后面那几人站到一旁,畏畏缩缩,不敢言语。
这时一旁电话铃声大作,一个小个头接了,说是上峰。
高个儿走过去,那话音从听筒流淌出来,却是充沛,在屋子里回响。
瞎狗眼的东西,林爷你也敢碰瓷!他老人家坐院的时候,你狗爹都没生出来!肮脏东西,腌臜泼才!电话里忿言道。随后补充了一句:X你老母!
天快黑的时候,来了几个黑狗皮,在那轶闻板上盖了章:属实。
老爷子命人给大洋彼岸拍了电报,吩咐给林莉莉订了航班。
老爷子站在窗前,她给老爷子递大衣过去。他扳起手指在算,扳到二的时候,闭目道:差不多,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