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年的同屋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第八十一天了,是不是九九八十一存在轮回,那你应该会回来吧?”加完班回家的王大年在心里祈求。他打开灯,瘫倒在客厅那张岩石灰色的躺椅上。
就在这张躺椅上,王大年的同屋曾常常撞进他的身躯与他的灵魂紧挨在一起,他们之间没有对话,王大年只是清楚地知道同屋的存在,真实而深刻地感受到屋子里的自己从不孤独。他和同屋的关系难以言明,似比爱人更亲密,又比亲人更无束缚,也比友人更坦荡。大抵已然成为王大年的一部分,所以同屋消失后的他形容枯槁,犹如荒漠。
屋子里弥漫着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照进王大年失魂落魄的回忆里。就是眼前的这灯啊……有一次,客厅突然暗了,是灯泡彻底坏掉。之前闪过几次,王大年懒得换。家里没有备用的,王大年起了身又坐下,准备明天再买新的回来,反正电视机有光,继续看球赛。谁知电视机也一下子出现了雪花点在闪烁,吱吱吱的故障声。没等王大年反应,灯“啪”地亮了。王大年不可置信看向灯泡,耳边又响起电视里球赛的解说。只不过……变成了前一晚的那场球赛。“又是你吧?”王大年一下就释然,唇边扬起俏皮的笑。是他的同屋干的!同屋常常和王大年玩这种把戏--让时间变混乱。刚才,同屋把时间调回了一天前,那时的灯泡是亮堂的,那时的球赛和这一刻不是同一场。
不止这些,有时王大年煮面条,同屋把时间调快,王大年转身回来面条已经糊了。有时王大年洗脸,时间被调慢,水龙头的水一寸一寸慢慢挪出来。有时窗台上的花打了骨头,王大年想着过几天就能见花开,去趟厕所回来,花瓣张牙舞爪地望着王大年……数不清的恶作剧,王大年也不恼,他是个随意的单身汉,这种只在这个屋里发生效用的把戏反倒让单身生活变得更具趣味。王大年越来越享受这种生活,屋外一个世界,屋内有个让他身心愉悦的秘密。
而现在,一切改变了。屋子里,面对他的物品都失去了生机。“你到底去了哪里……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被什么召唤回去了吗……你原本的世界又在哪里……你知道吗,你带走了那些变化的时间,留给我的只是恒定的时间,多没劲!你不见了,我也少了一块。唉……你叫什么名字呢?你那么爱玩时间,就叫你'时间'吧……”王大年出神地喃喃自语,而后静静地沉睡于这个静谧的夜里。
梦境慌乱繁杂,王大年大约是去到了西藏曲当乡,那里有珠峰大本营,脚下有湿滑的山坡,头顶却是壮观的日照金山,身旁没有人,却有个声音在嘲笑他:“王大年,离太阳越近的地方,时间过得更快,再往上爬,你很快就老了,哈哈~”王大年连忙问:“时间?你看到我的“时间”啦?它在哪儿?”冰冷的空气里没有回音。王大年原地打着转,寻找声音的来源。转哪转,冰雪世界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苔原,那个声音跟来了:“王大年,快跑呀,撒欢儿地跑呀,只要你快过时间,时间就会停了呀!”王大年闻音,使出所有细胞的力量漫无目标地狂奔,耳边划过雷鸣声、风雨声、海浪声、雪融声、冰裂声……还有婴儿啼哭声。双腿飞快地交替运动,王大年好累,但速度越来越快,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腿,最后一瞬,他跑进了一片巨大的爆炸火光里。
王大年惊醒,躺椅上的身体感觉有些着凉。他回想起刚才的梦,或许自己该出趟远门去走走看看。离开这间“空屋”,或许再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在了,他也完整了。
安排好工作,联系过远方的亲人,王大年出发了。航班显示他的目的地:伦敦。这座由罗马人建造的城市如今大得没有边际,因为大而具包容性。多元的种族、文化、宗教、语言、肤色在此汇集,流淌的泰晤士河带走过战乱,带来过复兴,陪伴过无数人的来往。王大年沿河岸匆忙前行,顾不上欣赏街头艺术家,也没兴趣向异国风情的美女暗送秋波,他的目标是大本钟。急切的内心涌动着热潮,以至于成行前没有攻略,在伦敦街头走了很久,也没有留意到本应15分钟敲响一次的大本钟很安静。等到他被告知大本钟从今年八月开始进入长达四年的维修期时,心情像被大雨浇个透彻。本想近距离感受一下这座全世界最著名的时钟,窥探时间的秘密,索求一些亲近时间的秘径,如今识尽愁滋味。王大年的寻访之旅可谓出师不利,同那刚开始燃烧就被掐灭的烟头并无二致。就这样失去了方向的他在伦敦晃荡,真正的实现了走走停停看看,去哪儿都行,看到啥就是啥。
两天后,王大年鬼使神差地在国王十字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往剑桥的车票。比起宽阔的泰晤士,王大年更喜欢曲折蜿蜒的剑河。这里垂柳依依,绿意盈盈,一泓碧水轻缓涤荡,微微抚慰了他的失意。风被斜阳包裹着,擦净了视线,目光触及那些校舍、教堂和一座座著名的桥梁,王大年想象自己是牛顿,寻找有没有会掉苹果的树;想象自己是狄更斯,走两步就想张嘴开始评论;想象自己是拜伦,偷跑去喷泉池游泳还念着诗歌……这些大人物逝去已久,却又让人感觉到他们在这里鲜活的存在。“现在、过去和将来之间的差别真的只是一种错觉吗?”王大年想不明白,毕竟这是爱因斯坦的理论,毕竟不是谁都能成为爱因斯坦。
他决定,既然来了,不如也租条小船顺流而下。船主是位帅气的小伙,笑起来有英式的绅士气度。王大年问可不可以让他自己撑一把篙,小伙子乐意地交给了他,笑盈盈地看着。阳光又下沉了些,余晖铺满河面,像块印度姑娘的面纱,王大年看得出神。“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小伙子竟然用中文念了两句,尽管不标准,但显然他已经准确掌握了服务中国游客的策略。王大年抱以赞许的眼神,朝他竖了大拇指。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王大年诵完整首,反复玩味许久,手里的长篙起了又落,小船在行,景色在行,碧波在行。他似乎体会到了,时间,悄来悄往,何曾高歌宣扬?柔的柳、软的泥、美的梦、长的篙……这一切都是时间哪!只要物质存在,时间就有意义;只要他存在,他的“时间”就同在。
王大年想: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