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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2001年
鸡鸣声刚过没多久,我就被徐翠翠从床上叫起来,洗脸刷牙,然后执行她给我下达的第一项任务:杨小溪,把屋里里外外扫干净!
路过的邻居对我竖起大拇指,夸我懂事,徐翠翠一脸灿烂,跟人打招呼。
趁着他们仿佛例行公事般的寒暄,我停下来躲会儿懒,睡意未褪去,我打了个哈欠,看着精神抖擞的徐翠翠,不服气地想:徐翠翠怎么永远不会老?
我是个留守儿童,跟徐翠翠相依为命。这一年我10岁,她70岁,爱干净爱捯饬,齐肩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隔三差五就要叫姑妈来给她染黑头发。徐翠翠首饰不多,钟爱黄金,两只耳朵上总是挂着一对指甲盖大小的金耳环子,走起路来,叮当晃悠,凛凛生风。
——徐翠翠,好臭美。
我撇着嘴,趁她还没发现我在偷懒,继续扫那块锃亮到发光的地板。灰啊灰,你们算是来错地方了,这屋里可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处。我抬起头往四周看了看,但凡贵重一点的家具电器,只要不到使用的那一刻,永远都像是待嫁的新娘一般,蒙着粗布帘子,不见天日。
——真难看,是那种不敢带朋友回家玩的难看。
地快扫完了,一阵混着肉酱和青葱的面香味窜进鼻孔,勾得我饥肠辘辘,我咽了咽口水,继续埋着头扫着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直到徐翠翠扬起嗓子呼喊:“杨小溪,吃饭!别扫了。”
这时候,我一副尽忠职守、意犹未尽的模样,又磨蹭了几下地板,给人一种“要不是被吃饭打断,我能把地板扫穿”的势头。
很显然,徐翠翠对我整个的表现相当满意,平时板着的脸不由得和颜悦色起来。
而我自然有我的盘算,计算着徐翠翠有几成可能,会答应我今天跟朋友出去玩。
“出去玩”这件事,一直是我和徐翠翠之间的斗智斗勇。我必须察言观色,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还要面对徐翠翠刁钻的盘问。如果准备不充分,被她抓到任何漏洞,我都将败下阵来。
不吧唧嘴不挑食,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不能狼吞虎咽也不能拖拖拉拉……徐翠翠的规矩很多,尤其在吃饭这件事情上,我的手背为此挨了不少罪,于是恨恨地给它们冠以恶名——万恶地主阶级遗留下来的臭毛病。
我曾无数次地听到徐翠翠说起她当年的辉煌。出生在殷实的地主家,从小锦衣玉食,识字算数样样精通,口才样貌有口皆碑。下嫁给了我那位扛不起事的爷爷,又遭时代的大变迁,生活一落千丈。经此打击,爷爷身心备受摧残,早早撒手人寰,留下徐翠翠和几个尚未立世的孩子。
生活的重担就这样落在了徐翠翠的肩上,她拉扯着几个孩子,供着他们读书长大,成家立业,看着他们开枝散叶,有儿有女,自己却始终孑然一身。
徐翠翠过得不容易,但我一点儿也不同情她。因为她总是翻来覆去地说起这些事,我的耳朵都要起茧了,因为她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脸上的神色,眼中的光芒,与其说在诉苦,不如说在炫耀。
规规矩矩吃完早饭,我眼疾手快地收拾起餐盘来,准备再好好表现一番,为今天顺利会友添一把火。
徐翠翠却喝止了我:“去去去,做作业去!这不用你。”
徐翠翠的心思,我总是琢磨得不透彻,会叫我打扫,叫我给她穿针引线,叫我给她去肉铺买肉,却从来不叫我洗碗做饭,也不叫我喂鸡鸭,更不让我踏进菜园子。
但总之,有一条是不变的:跟读书比起来,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可我的学习并不好,或者说,我不是天生会读书的材料。相对来说,干干家务,在菜园子里折腾,比读书简单也比读书要好玩多了。
但每当我在读书这件事上有懈怠,徐翠翠都要装腔作势地吓唬我:“你爸爸当年怕我负担,没读成大学,只能在外面的工厂打工,吃辛苦饭。你现在有读书的条件,难道将来也要走这条老路?没志气的东西!”
迫于徐翠翠的淫威,我虽然一直有反叛之心,却始终没有翻出什么风浪。
我坐在写字桌上愁眉苦脸,眼看着半天已经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跟徐翠翠交涉。
这时候邻居的邀请让我看到了希望,徐翠翠没有什么其他爱好,除了在屋里忙活以外,最爱的就是跟邻居凑在一起打个小牌。
徐翠翠收拾好家里,就准备抬脚往邻居家走去,又收回脚,看着心不在焉的我嘱咐,“你好好在家做作业,有事去旁边找我。”
我心里焦急,心想再不说今天就出不了门了,一咬牙,喊出了声:“我要出去找朋友玩!”
徐翠翠被我突然的大声吓得一愣,她摸了摸那已经十分齐整的头发,不紧不慢地问:“跟谁玩?那个成绩倒数的假小子?”
我有些心虚,脸上反而更理直气壮起来:“不是!”
徐翠翠瞟了一眼我,还准备继续盘问,几个牌友高声催促起来,她便留下一句“晚饭前要是没回来,小心你的腿!”,就出了门。
——徐翠翠,势利眼!
——徐翠翠,凶巴巴!
二、2006年
这是我踏进高中学校的第一天,我蒙着头,窝在宿舍刚铺好的床上。
被子外,此起彼伏地传来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那几位我素昧平生却马上要在一起生活的舍友,正在跟朝夕相处的家人告别。
她们跟我一样,是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家,住在陌生的学校,陌生的房间里。
“寄宿”这件事,是我们共同的人生新体验,也是我们独立探索未知世界迈出的第一步。
我躲在被子里,紧紧捂住嘴巴,怕自己的笑声,会不合时宜地破坏舍友与家人依依惜别的气氛。
我无法理解她们,就如同她们无法理解我。
对我来说,摆脱徐翠翠的魔爪和管控,简直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我终于独自拥有了一张床,我终于可以无拘无束!
从小到大,徐翠翠非要跟我挤一张床,每一晚我都要听着她如雷的鼾声,闻着那刺鼻的活络油,艰难入睡。
除了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徐翠翠不许我看电视,要是被她抓到我看无关紧要的小人书,更是免不了一顿大发雷霆。
——徐翠翠不识字该多好!
徐翠翠不知道我有多爱玩,徐翠翠从来不让我在外留宿,哪怕是亲戚家也不行,我每天回家只能跟作业和空气玩。徐翠翠不爱玩,甚至不爱笑,像一个总是板着脸的爹。
我的高中是一个很不错的学校,我现在的成绩好多了,以前亲戚朋友夸我乖巧懂事,现在他们夸我会读书有前途。
守着老家的徐翠翠不知道,我现在不仅仅会学习,还会趁着放假去网吧通宵,会去五光十色的溜冰场跟不认识的男孩子牵手,会跟朋友调戏教学楼下走过的帅哥,会看那些让我面红耳热的禁书……
这样的,不为人知的叛逆,让我觉得痛快,我在徐翠翠够不到的地方野蛮生长着。
——徐翠翠,原来快乐,就在没有你的地方。
三、2009年
我考上了大学,报了离家比较远的学校,毕竟离开徐翠翠我才会快乐,当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整个暑假,我都在忙着和同窗们把酒言欢互诉衷肠,学着成年人那一套“苟富贵勿相忘”,此刻的我们无比笃信自己都将成为栋梁之材,是社会的中流砥柱,星辰大海等着我们去征服,带着“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的豪情壮志,推杯换盏。
意外的是,徐翠翠看着夜半徐归的我,竟然没有阻拦,甚至还叫我邀请朋友来家里聚聚。
我看了看满屋的防尘粗布帘,虽然整洁干净,却拿不出手的家具装饰,果断地摇摇头。
这个时候的我不会知道,这是我从小到大,乃至一生最轻松的一段时光,完成了高考,没有了学业的压力,徐翠翠不再管束着我的自由。那种从小被压制在身上的庞大压力全都没有了,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而未来,还远;那些成年后要面对的一切困顿与不堪,都还很远。
就在我终于踏上求学路的那天,我早早收拾好行李,满心都是即将进入象牙塔的期待。
徐翠翠过来盘点我的行李,怕我少带了什么东西,又把家里她私藏用来招待来访亲友的零嘴,塞到了我行李箱的缝隙里。
我有些不情愿,想着到了大学被同学看见这些东西会不会没面子,盘算着干脆半路上扔在哪里好了。
徐翠翠絮絮叨叨地嘱咐我很多,我没怎么听进去,眼睛一直瞟着手表上的时间,张望着等待那辆路过家门口的汽车。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有些不松快,总觉得即将要出远门的自己应该跟徐翠翠说点什么,但从小到大我们之间并没有那种好好表达感情的习惯,真要说点什么,十分别扭。
就在这样的煎熬之中,终于等来了那辆远离家乡风尘仆仆的汽车,我松了口气,为自己终于不用面对尴尬的时刻而感到解脱。
我拖着行李箱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抬眼看见徐翠翠竟然也跟了过来。原来司机是熟人,他们两人攀谈着。我听到徐翠翠在托司机一路上多关照我,说我晕车,要坐靠前面的位置。
我脸上红红的,感觉车厢里的人都在盯着我看,心里只想:快开车吧,老天。
终于有人等不住了,开始催促司机,我在心里对那人道了一声谢。
徐翠翠这时候却快走几步,攀在我座位旁的窗户上,仰着脖子,递进来一个布包,叫我拿好。
我伸手接过,看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车已经缓缓启动了,我才张嘴喊了一声:
“徐翠翠,我走了!”
“没大没小的东西!“她板起脸,然后又说,“到了打电话……”后面的话我听不到,只得伸头出去,看到徐翠翠抬起手臂朝我挥着。车渐行渐远,她就这样远远站着,直到越来越小,再也看不清人影。
那一个瞬间,我的脑袋好像终于意识到一件事:徐翠翠老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染黑发,一头银发全冒了出来。她的脊背再也不直了,走路开始踉跄。那双无所不能的大手,也会在端起碗的时候控制不住地颤抖。
而我,是破土而出的芽,是初升的太阳,是要乘风破浪的帆,是准备迎接风暴的鹰,是徐翠翠养在温室的花,也是徐翠翠放飞的风筝。
这时候的我,并不是能参透生命轮回奥义的年纪,只隐隐觉得这其中必定有我难以承受的重量。
我拽着那布包,迟迟没有打开来看看,伸手捏了捏,是鼓啷啷硬邦邦的一团,从外面看,似乎被一层又一层的布十分细致地包裹着。
我就这样抓着它,直到服务区,所有人都下车休息的时候,才慢慢地一点点打开它。所有的布都揭开以后,漏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精致小红盒子。
回想着跟徐翠翠告别的那一幕,我好像知道是什么了。
我屏住呼吸,慢慢打开,里面齐整地摆放着一对金灿灿的耳环子,是徐翠翠那对从不离身的金耳环子。
记忆的碎片,浮了起来。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徐翠翠躺在躺椅上晒太阳,我趴在她旁边给她掏耳朵,忍不住摩挲了几次她的金耳环。
“等我死了以后,就把它们给你,好不好?”
徐翠翠眯着眼睛,远远地看着树梢,像是对我说话又像是对空气说话。
我那时候年少,但也觉得直接说“好!”并不妥,只是咯咯地大笑,心里想象着自己戴着这金灿灿的耳环子是什么模样,却丝毫没有想过徐翠翠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会是怎样。
现在的我依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可徐翠翠好像已经知道了,于是她把自己最爱的金耳环子给了我,她怕自己死后,没有人帮她兑现承诺。
“徐翠翠,你真烦……”
我捂着嘴不想让人听到我的哭声,眼泪水却完全不听使唤地往外冒。
但此刻的我,不知道的是,我跟徐翠翠见面的次数,真正地进入了倒计时。
四、2013年
徐翠翠的身体恶化速度是我没有想到的,短短几年,一个原本来去自如的老人,如今只能躺在轮椅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行动不能自理以后的徐翠翠,开始辗转在各子女家寄养,我只能在寒假过年的时候,与她有短暂的见面。
那么要强的徐翠翠,那么爱美的徐翠翠,如今说话都困难,我不忍心去看她的模样。
一辈子操劳的徐翠翠,一定没有想过自己如此晚景,上天并没有给她一个完美的结束。
我心中渐有悔意,觉得自己一意孤行,总想着离家越远越好,是不是并不对?
可我,又能做什么?衰老,死亡,哪一个我都不能阻止。
这一年,我大学要毕业了,站在了人生最大的分水岭上,将决定从此何去何从,有经验的人们鼓励我去沿海大城市发展,机会大,资源多,我踌躇满志,也觉自己满身才华,当如龙入海。
只是看着徐翠翠那双浑浊的双眼,我的脚下不由踟躇,此一去,我深知,我们难有再见。
“我怎么教的你?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别干那没志气的事!”
耳朵里回响着徐翠翠从小教训我的话,终究咬了咬牙,下了决心。
这是我毕业前见她的最后一面,也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就在我远走他乡的一年后,接到了徐翠翠的噩耗。
那是一个十分平常的下午。一如多年前我趴在徐翠翠身边给她掏耳朵一样的下午,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一望无际的海,海面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
我喃喃自语,“奶奶,我再也没有家了。”
回老家参加徐翠翠的丧事。姑妈告诉我,她的遗像、棺材、寿衣都是趁着人还清醒灵泛的时候早早备下的,都是按她的意思来的。她死前怕自己的死相吓人,一直嘱咐要给她盖着盖头。
徐翠翠就是这样妥帖周到,连身后事也要计划得清清楚楚,她这一辈子到死都要体面。
看到她遗体的那一刻,我还觉得很不真实,甚至没有感觉到难受,总觉得徐翠翠说不定还会坐起来跟我说两句话。
我跪在她跟前给她烧着纸钱,耳边传来道士们嘈杂的哭喊声。
直到姑妈拿出来一件衣物,问我还有没有一样的不要穿的衣服,多拿几件烧给奶奶。
我仔细看了看,那件衣服是我小时候穿过的,上面甚至还有徐翠翠留下的针脚线。
姑妈解释着说:“这衣服,你奶奶到哪里都要带着,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翻翻看看,她以为我看不见她偷偷对着衣服抹眼泪……”
我“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五、2024年
这是一封信。
亲爱的徐翠翠:
自从你离世,到如今,已整整九年,我要跟你汇报一下,这些年我出人头地的成果。
我不得不说一声,很遗憾。我没有完成小时候,说要买别墅给你住的梦想。不仅仅是因为你走得太早,也是因为拼搏了这么多年,我并没有取得那么大的成功。当然如果你现在还是有这样的盼头,我可以烧一栋给你。
但我对自己是满意的,毕业以后我没有吃过辛苦饭,一直靠自己的才华和智慧,在这个世界上自力更生。我没有你那般坚韧强大,但我拥有不依靠任何人,都能好好活下去的坚实本领。
这一切,我感谢我自己的努力,也感谢你从小对我潜移默化的养育。你教我识字明理,督我好学上进,我虽然怨过你管教甚严,但如今也明白,那是你护我周全。
拳拳之心深深,感念肺腑,无以为报。
除了汇报之外,我还有一件事要抱怨一二。自你离世,这么多年过去,竟然只托梦来见过我一次。
就这仅仅一次,还只是为了来看看我嫁的那位如意郎君。
喂喂喂,凭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你多来走动走动,没那么难办吧?
毕竟要等我去看你的时候,估计已经跟你一样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子了,也不知道,你还会不会认得出我。
想想真是不公平,你认识我就二十几年,我却要把你放在心里,记挂一辈子。
奶奶,下一辈子,我们玩过家家游戏好不好?你是杨小溪,我是徐翠翠,让你尝尝我的规矩,不许吧唧嘴,不许偷懒,不许你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