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还不算肆意,太阳尖尖从远山边逐渐显露,给刚睁开眼的人们,一声温和的问好。
鞠宁小洋楼的阳台,种了不少穆远歌叫得出名字的花:迎春、海棠、榆叶梅、玉簪、丁香、萱草、紫藤、杜鹃、茶花和郁金香。
穆远歌轻轻微笑,姐是个生性浪漫的人。
爱花,养花,护花。
更甚者,在这个并不算完全开放的年代,以一名女子的身份,蓄了一头短发。
这头短发,曾经给更年少的姐姐,和作为家长的母亲,招来不少非议。但母亲说:“我的女儿,我给她的爱,就是让她张扬她的性格,选择她的爱好,哪怕是一身的刺,那也是世间最美的玫瑰。”
所以,姐姐继续留着她的短发。
在这个没有女人留短发的世界。
所以,姐姐养花,养了很多种类的花,却独独没有养玫瑰。
穆远歌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有几分怪罪母亲,她一意孤行将自己拉入复仇的旋涡......尽管,她好像什么事也没做,什么具体的忙,也没有帮上母亲。
但,她知道姐姐不同,姐姐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
姐姐的亲生父亲张同先生,因为从战场上拼死一搏赶回,想要给那时几乎已山穷水尽的外婆送信,告诉外婆,穆重林他们,不仅杀害了外公,还要毁约想要逼死外婆。
张同先生带着信息,赶到孟公馆时,外婆气数已尽,而穆重林对着只剩一口气的张同先生,几乎是毫不犹豫痛下杀手。
穆远歌一株一株地抚摸着这些在寒冬盛放的花。
姐姐种的这些花,偏都是些,在寒冬盛放的品种。
穆远歌眼中有懂姐姐的欣慰和理解,也有心疼姐姐的心碎和疼痛。
穆远歌觉得,大概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做一株在寒冬盛放的花吧?谁都想要做一个被捧在手心,有暖和的衣穿,有合口味的饭吃,周身温暖,有家,有爱人,心里有光,远处有可寄托的梦想。
可鞠宁,这一生,动荡漂泊,她........
“小小姐??您在阳台呀?让语儿一通好找!”孟微擎拨给鞠宁的使唤丫头在阳台探进头,灵动的大眼睛闪着光,瞧着穆远歌,手上拎着一大袋什么东西,喊着穆远歌。
穆远歌收起脸上有些悲戚的表情,抬头又是一脸明朗,“语儿,怎么了?”
“没想到你真是心细,居然给寻摸了那么多鸡蛋,还让语儿去匠人那儿学了手艺,真真是.....”孟微擎鞠宁两人挽着手,母女两人亲昵地在焕然一新的惠景国大街上缓缓逛着。
鞠宁笑着:“妈,我们终究是勉强和利用了怀尘,怀尘对穆重林的感情很干净,纯粹就是一场,干净不含杂质的,父女之情罢了。穆重林以真心待怀尘,尽管他在怀尘出生之时就已知道怀尘的身世,但他依然养大了怀尘。且,这十九年,对待怀尘的态度,视如己出,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因为对苏沐先生的嫉妒愤恨或是其他感情,而对怀尘生出哪怕一丝的坏来,相反,用宠爱甚至溺爱,养大了怀尘。”鞠宁说这些时,孟微擎的眼睛,一直在看街上的景,然而,一直自恃文学水平颇高的孟微擎,却无法对此刻,被完全改革一新的惠景国街景,做出任何评价。
孟微擎感觉此刻,自己的脑中一片贫乏。
然而鞠宁依然不放过她:“妈,穆重林,弥补了怀尘没有父亲的空白。”
鞠宁等待着孟微擎或多或少的, 失态。毕竟她的这句话,对于孟微擎,那就是忤逆,那就是炸弹,是比一巴掌打在孟微擎脸上,更可怖、更可恨的作为。
然而,孟微擎只是推开了两人一直挽在一起的手,然后一人向前走。
鞠宁看着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女人的背影——她已年逾四十,但依然是好看的。瘦,却并不干扁,体态较丰腴,但并不轻浮,相反是一年愈一年地贵气端庄。从背影,就能看出这个人的倔强,几乎是攒了一辈子的劲头,她不会认输,绝不会。还有鞠宁熟悉的,女人精致的眉眼,她有一双桃花眼和一对远山黛,还有那好看的一头青丝。
尽管,桃花眼旁有了皱纹。
尽管,一头青丝逐渐有了白发。
“小小姐,这是宁小姐吩咐的,说是.....说,穆...重林,常给您做这道菜,特意给我找了老师傅教。这道菜啊,应该是穆....那个人自创的,外面没有厨师会做。但是,这个老师傅是个厨子老手,就连Y国的甜点啥的,小姐想吃,宁小姐都吩咐这位老师傅自学过,所以,这老师傅硬给把这到鸡蛋做的菜,给折腾出来了!!”
穆远歌唯有低着头笑,笑得有些苦。
笑那个被语儿不知如何称呼才恰当的穆重林对自己毫无芥蒂的一颗心,笑姐姐鞠宁身为当事人但仍想要自己开心的情意。
自己,怎么总是个让人为难的麻烦?
穆远歌让自己停下没有意义的思想争斗,开始和语儿学习那个自己唤了十九年父亲的人,给自己每年生日,做的那道,自己最爱的、独一无二的,父亲自创的“鸡蛋顽人”。
语儿在身边指导的声音啰啰嗦嗦,让穆远歌感到安心:
“鸡蛋打碎壳。”
“用这个勺子搅拌鸡蛋液。”
“晃动,对,诶?不对小小姐,你这个方向晃动,诶,对了。”
“再这个动作重复一次,对啦小小姐!”
“哦,宁小姐这个锅没给我们准备诶.....”
"我看看,这个程度的鸡蛋,我来看看哈小小姐,您等等...”
“再来加一点蜂蜜,白糖,红糖。”
“然后......”
最后出锅时,穆远歌对着满满一整锅穆重林曾做给自己的“鸡蛋顽人”——想起,母亲转达自己的那段话:穆重林本是被君上颁布的当众绞刑,但他在狱中撞柱而死。死前给你留了“鸡蛋顽人”,一共20个,还留了纸条,说要留给你,一年吃一个,一直吃到中年。
纸条上,他依然自称父亲,你依然是他亲亲女儿远歌。
母亲迟疑很久,走前留下最后这句话。
现在,穆远歌对着这一锅“鸡蛋顽人”,慢慢滑坐在了厨房的地上。
身边语儿早就不知溜到了哪里,她知道,小小姐需要个人空间。
穆远歌徒手伸进锅里,拿出一个刚煮好的“鸡蛋顽人”——其实,这道菜要等菜品冷却,才真正入味儿,也不会烫手或烫嘴。
可穆远歌不管,她把一整个“鸡蛋顽人”固执而坚决地扔进了嘴里。
原来,心口被烫到,是这种感觉。
惠景国奴新街。
已平静下来的孟微擎,重新和鞠宁挽着手臂慢慢看街景。
鞠宁开口:“奴新街,这名字是君兰老先生取的吧?”
“嗯。”孟微擎微笑,“最近君兰老先生和随之先生在一点一点恢复国家的面貌。君兰老先生主要负责学校的兴建,学校教师系统的重新培训和学生的考核,当年君兰老先生的弟子们主动站出来,这些人把自己当年在老先生那儿学得的先进的知识和开阔的眼界,全部贡献出来,在祖国各地任教。他们引进了属于君兰老先生当年独创的“苏氏教育”,开放,先进,全面,男女平等,文理平衡,不仅教授书面知识,还带孩子们走出教室看世界。而且,不收取一文学费,还让家境好的孩子们用家庭便利,给学校提供“走出去”的机会,而提供了此项便利的孩子,君兰老先生也会适当提供回馈。”
“当年南愚的一个师弟,也回国了,也算是我的旧识。前几年便Y国陆桥大学建筑系博士毕业,他在和君兰老先生重逢后,主动提出要用国际上最先进的方法,修建大桥,修建道路,甚至拓宽水路等等。他带了一批从陆桥大学毕业的愿意跟随他的人,组织了建筑设计的小队,如今工作得如火如荼。而且,他说,要把第一座修建成功的大桥,取名为“南愚大桥”,他说,当年若不是南愚师兄那么优秀,像一面旗帜一样在陆桥大学那么闪光,他或许不会改变家里的意志,去坚决地考取Y国陆桥大学学建筑,跟随南愚师兄。而如今,师兄的遗志救了国家,他也跟随师兄的同志们,回到国家,给国家尽一份他作为建筑师的力量。”
“而随之先生,将原本很封闭的国家,敞开大门。他和君上建议,如果想要一个国家强大,必须要“开放”,要和国际接轨,经济的发展,不可能是一个国家单独发展起来的,想要富,就要将国门打开,大家拧成一股绳,努力。”
“汪公,致力于把那些毒瘤铲除。汪公出身世家,本就流着不平凡的血,他有能力,有权威,也有门道去铲除那些毒瘤。”
“而程铮,一直在给他们所有人提供资金。”
“所以,”鞠宁微笑着接话:““奴新街”之所以叫“奴新街”,就是因为,曾经是奴隶的惠景国凤洲人,现在开始了全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