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月,如果你没有在春天的原野上撒过欢儿,你就没有真正迎接过春天的到来。
五月,是野菜疯长的时节。
所有的野菜,经过了一整个苦闷的冬天,都在这个时候跃跃欲试了。苋菜、荠菜、蕨菜、苦菜、麻菜、蒲公英、车轱辘、马奶子、野葱、小蒜……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热热闹闹地赶着这趟春风的大集。
而这个时候,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蹬上双鞋子,套上件褂子,拐上个篓子,翘着个麻花辫子,颠颠地跟在姥姥身后,看她一双小脚,领着我满山坡地奔走,告诉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采回来满满的一蓝,在姥姥的巧手下变成美味的包子和菜饼子。可是从下锅到出锅,怎么需要那么长时间啊?心里面的馋虫一拨一拨地生长出来,痒痒的,挠着心儿,咬着肝儿。没法安静下来,就咚咚咚地在屋子里跑进又跑出,追在院子里那群懒散的母鸡后面,让它们集体爆发出抗议的咕咕声;又扛着根棍子捅那头睡不醒的猪,让它鼻子里发出不耐烦的哼哼声;还时不时地听着姥姥的召唤,拽进屋里一摞秸秆,往灶下填上两把火,等着那香飘四溢的一刻。
姥姥的手怎么那么巧?她用玉米面做成面皮,包住各种野菜和成的馅儿,咬一口,一点点野菜的苦涩,一点点玉米的香甜,不用嚼,就直直地钻进了胃里,真真儿的留在了心上。70年代中期,家家都缺吃少穿。姥姥家也不例外,白面的馒头平时是吃不上的,红薯是最常见的主食;猪肉是只有等到过年的时候才有的;母鸡下的蛋更是不能随便吃,要攒着换生活的必需品,如油啊,糖啊,火柴什么的,还要留出孵下一窝小鸡的份儿。更何况姥姥还带着几个像我这般儿大的正在蹿个子长身体的孩子,自留园子里的那几棵菜哪够呢?可以想象,春天里的野菜,漫山遍野的生长,给了我们多少念想啊!
我无法忘记,从能够上山挖野菜的那一刻起,我的食谱由冬天萝卜白菜的单调开始有了颜色,向着五彩斑斓过渡。眼睛中看到的山逐渐褪去深褐;山林光秃秃的枝子,被春风刮啊刮的,一夜之间就抹上了一瞥儿淡淡的绿;林子里住着的麻雀,不再逆着北风一篷一蓬乱糟糟地飞;山前的小溪,消停了一冬的水声儿重新欢腾起来。生命由蛰伏开始跃动,这是怎样一种期待!
于是年年,我都热切地盼望着春天。春天一到,我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挖野菜。即使是现在,清贫和艰苦早已经过去,但是挖野菜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成了我的传统,成了我和我内心深处的记忆相联接的一个纽带,过去了的,清清楚楚地刻在心上,没有因岁月的消磨而流逝,而是熠熠生光。我喜欢野菜的味道,它苦涩中带着甘甜;我喜欢它的品行,它年年铺满山坡,简单而质朴,狂野而自然;我喜欢它留给我的记忆,纯真而温馨。它留在了我的生命中,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姥姥上了年纪,走不动了,挖野菜就姐姐陪我去;后来姐姐嫁了人,姐夫也陪我一起去;我结婚了,先生也参加了进来;再后来,我们有了儿子,儿子也喜欢上了挖野菜。这件事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传统,它成了我们家的传统,成了我们独有的狂欢的节日。每到五月,全家老小的心思就活了,兴师动众地准备上好几天,刀子,铲子,篮子…...各种工具一应俱全,兴冲冲地奔向春天的原野。挖完野菜,大家席坐在山间地头,相互聊着天,聊工作,聊学习,聊那些过去的美好时光。或者,什么也不说,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听春风吹过。
乱花渐欲迷人眼。在春的田野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趿拉着鞋,头发蓬蓬乱着,跟在一双小脚后面,满山坡奔跑的野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