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梨记》6更

(食野)

  七千四百五十九年前,吾凡间发妻阿衍享尽凡寿后,我一个鳏夫,成了这世间最无欲无求的神仙。我每日郁郁寡欢,几近心如死灰,除了坚守夜游神的职责外,也只为了不负亡妻遗愿。

  她要我好好活下去。

    直到恩上将我救起,我才开始鞭策自己,好好地活着,如此,阿衍便能永生永世活在我心里。

    我的生活从此也围绕着恩上展开。

    他确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帝王,准确的说是前无古人,上能调和政事,下能平定异起纷争,他是天帝,亦是战神。幸而我是在他初登帝位时与他相识,在用人之际得他培养,这才成就了今日的食野,于我而言,恩上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日子堆着大大小小的公务逐渐过去。

    发现恩上的异常,还要从半年前说起,白天无事时我常站在璇玑宫的树枝上小憩,透过我雄壮威武的翼间,便想起他好像几日来总盯着颗梨果子发呆,若魇兽那头蠢鹿不扑过去邀宠打搅,恩上恐怕要将那梨果子盯出个洞来。

  欣赏果子的确没什么反常,或许是恩上想从春华秋实中悟出什么来,真正令我意外的是那张美人图。

  我本秉公办事,替告假的惜和收送恩上批阅好的奏折,却不甚将案上的茶盏打翻,正正好好洒在了恩上先前整理好的一摞丹青集上,所幸只有上面几张浸湿。

  待我将最后一张湿画拈开,一幅美人醉酒图跃在眼前。

  画中女子着一袭红衫,靠躺在一杈偌大的树枝上沉沉睡着,腰间斜着壶酒,双颊染些绯红,其美貌摄人心魂,天上人间无可比拟,树下还卧着头同样沉睡的小鹿。

  我不知该说是恩上的画技更传神,还是世间真有此妙人,唯一能清楚的是树下的蠢鹿确是魇兽无疑。

  恩上因着前尘往事断情专政几千载,他隐在疲忙后的孤寂我始终看在眼里,但不论我与月下仙人如何旁敲侧击劝他觅娶天后,皆油盐不进。他这个人有血有肉的一面不轻易向外人吐露,任凭外界把他描述成一个无情无义的冷血帝王,他也不作任何辩解,只奔波于政事。莺莺燕燕,更是毫无瓜葛。

    且不论画中妙人是真是假,从恩上平日里不是画山水虫鱼就是画魇兽来看,这都是令人欣喜的异常。我抑制不住激动,将此事告与了我的狐朋月下仙人,他向来是个行为举止十分夸张的,听闻后,几乎要涕泗横流,恨不得立刻找出画中女子来用红绳把人家与自己的大侄子捆在一起。

    我是理解月下仙人的心情的,以往每每我得了肥美的田鼠都会去姻缘府换他的母鸡,他每每都一边斥责我是只爱占他便宜的猫头鹰,一边又拿出好酒来听我讲述人间的爱恨情仇。酒至微醺,他都要回忆起往事来,责怪自己当初以情爱论对错,忘乎道义,如今思来,追悔莫及,只盼日后能为天帝促成段好姻缘,也好了了他一桩心事。

    可当我话中带话的向恩上提及美人图一事时,他却一口否定,只道那是临摹的简画,没存着我这些多余的心思。

    原来我和月下仙人是空欢喜一场。

    可没过几日,事情便出现了转机。

    当江时上神踩着晨间的露气出现在璇玑宫时, 那张脸与画中妙人完美契合,我这才知恩上胡诌的本事相当有一套。

  江时上神身份尊贵,纵使她不修炼也可依靠着兄长母亲享受众仙的敬畏,却选择在人间轮回锤炼,这便是她区别于其他同龄女仙飞升上神的缘故之一。她极好地承袭了早逝父辈的美貌,称得上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天上人间论外貌出江时上神之右者,我平生未见。

    地位与美貌极易使人飘飘然,却没能给江时上神身上沾染一丝浮躁之气,凡和她打过照面,无不以为这位罕有的年轻女上神是个没架子且有趣的。

    我只叹息江时上神没能早些出现在恩上的人生里。

    璇玑宫有上神的日子里,恩上的嘴角总是弯的。

  她总是空着肚子来送汤药,好让恩上吩咐惜和张罗一桌子餐食,荤的肉包,素的汤面,甜的糕点,咸的小菜,她每次都吃的小脸鼓鼓,应接不暇,像极了池里两腮圆滚滚的金鱼,还玩笑道要把惜和捆了关在药炉天天给自己做饭,吓得惜和总是上了菜就溜,根本不敢多看她几眼,恩上看她吃的尽兴,也能不急不慢地多吃两口。待她吃足了,便开始打着花儿地讲那一肚子的人间奇闻轶事,总能逗笑恩上,一整个早晨都被她的故事感染的有声有色。

  她也有些淘气,偶尔趁着我在树上现了真身打盹时,偷拔我丰润光滑的羽毛,说是想要织一件百鸟羽的披风,就差猫头鹰的羽毛了。我见她渴望的眼神,手中捻着四五根羽毛仍想继续拔几根,忍不住向树下喝茶看戏的恩上求救,岂料他偷笑着避开我,端着书只当没听见。是矣,我在空中逃亡了一天一夜,最终败下阵来,只好做那案板上的鹰肉。

    不过,魇兽这头蠢鹿如此喜欢除恩上之外的人,倒还是头一次见。它每天药炉璇玑宫两头跑,总是谄媚地向上神撒娇求取鹿饼,乐此不疲地和上神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若是见它聚精会神地盯着后门,那一定是江时上神快走到璇玑宫了。

    我再次话里有话的询问恩上是否对上神有情意,他再次否决,意思是受人之托,务必要对上神多加照顾。

    这些天来,大概连魇兽这头蠢鹿都能瞧出来上神看恩上时眼里的不一般,含羞带笑,每日变着法的妆扮,更何况好几次都被我发现她夜里偷偷地来看恩上,眼里尽是心疼,这是绵绵情意里生出的怜惜啊。

    我更加头痛,两情相悦竟是这样难的事,从前我和阿衍相爱也没有这样麻烦。

    断定恩上死鸭子嘴硬是在那天夜里,那时恩上大病初愈,为防出岔子,我特意没去人间值岗,守在他寝殿窗外的树上,随时听令。

  夜已深,正是我精神抖擞的时候,魇兽外出捕梦,我百无聊赖地蹲在树上,赏看今夜星象。而此时后门方向,一股强盛的仙泽越靠越近,眼见着江时上神披着一身星辉小心翼翼地进了恩上的寝殿。

    她担忧的并非只有恩上体内的余毒,还有令岐黄仙官也束手无策的梦魇之症,否则也不会几次夜里偷偷摸摸地来探望。

    江时上神是打从心里疼惜恩上的,只可惜妾有意郎无情。

  上神十分蜜意的唤了声“玉儿”,像是对待初生的婴儿般搂抱着恩上,生怕他受了凉。

    我摸不透恩上的想法,为何面对江时这样一个真正爱他而又无可挑剔的女子,竟会毫不心动,难不成,他真的已经太上忘情了吗?

    整个星宙都陷入了夜的寂静,榻上二人双双入梦,连猫头鹰也忍不住在夜里小憩半刻,我怀着满腹的牢骚,准备阖上眼皮。

  在两眼一黑之前,我看见恩上如幽井般的双眼蓦地睁开,竟不像是睡醒过来,反像是一直没睡过,他抬眼温润的凝视着自己枕着的手臂的主人,往颈窝处深深的埋了埋,呼吸两口,良久,他抬起头,身子向上倾了倾,带着满眼的泪水,悲戚无比,诚挚的在那人唇上落下一吻。

    他重新埋回温热的怀里,紧紧拥着,在阖眼之前,他桃眼一挑,直逼向躲在窗外树后偷看的我,用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除了天帝和躲在树后的我,江时上神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夜,她深爱的男子是怀着怎样绝望而自卑的情绪吻了她。

  后来,便是江时怀着猜测把话说开,我清楚的记得她哭的整个人都要支离破碎,认了命似的嘲笑自己演了出笑话,撂下句违心的话便走了。

  恩上嘱咐我跟着她,防止她做傻事,我便一路追寻,她喝的醉醺醺,倒在了一滩云雾里,泪还止不住的挂在脸上。

    众人皆对恩上的过去颇有微词,如今上神已全然通晓,我怕她也是站在对立面的,便问了她。

  我道,上神听了那些故事,是不是也觉得陛下做错了许多?

  她嗤笑一声,他承担了太多不该有的责罚,反抗老天爷带给他的所有不公正,何错之有?他唯一错的,就是不该对我太好,叫我自以为是了。

    我以为恩上是介怀往事,怕江时并不能理解他,便把这番话原封不动的告与他,企盼着他能回过头来珍留江时,但他坐在那里,像是没听见似的。

    我气急了,若是说他从前无视邝露几千年如一日的陪伴是因为从未把她计入情爱之列,那如今冷言冷语打击江时又算什么?他收敛不住情意的一吻又算什么?

  我第一次冲除了阿衍外最在意的恩上发了火,道:“她这般的爱你,怜你,你到底在怕些什么?非要把她的心伤透了你才罢休吗?”

  他身上的披风掉落一半,握着那颗青梨,背对寒月,面容陷入黑暗,叫人看不出神情,干涩喑哑道,“我又何尝不想爱她,怜她,”他抚着青梨甜腻的梨身,嗓音里盈满了绝望,“只是我如何拿这半数的寿命,去照顾她的一生?”

    并非无情,而是情之过满,爱满则生忧虑,在江时上神肆意灿烂的一生面前,我第一次看见拥有无边法力的天帝恩上,眼睛里也会出现害怕与卑微。

   

 

 


  三月春寒,我守在药炉的一处内阁外苦等,夜风凛冽,身上衣物单薄,逼得我现了真身拢紧膀子御寒。

    待恩上从内阁里出来,我便一个扑棱蹲在了他肩头,问道:“上神可否是老毛病犯了?”

    他有些意外,道:“哦?什么毛病,从未听她提过。”

  我有头有脸分析道: “她曾与我提到过,自她飞升以来,便常有仙力无法施展的情况,像是被捆住了手脚,否则以她现在的仙阶,绝不至于掉进湖里无法自救,想是那时犯了老毛病。”

    他静默不语,我又跟道,她的手伤的如何?

  “本来用了药便没什么大碍,一下落了水先前上的药都湿透了也不知道换一下,睡得倒香。”他把药瓶收回袖里,甚是无奈。

  我笑道:“上神做大夫尽职尽责地很,碰上自己有个伤痛,反倒没这么细心了。”

  恩上没跟话,我阴阳怪气继续接道:“指不定是这两日相亲太累了,也不知上神瞧上了哪位有福气的公子?”

  “她跟南海太子似乎很合得来。”

  “哦~见过的,那皮相十分讨小姑娘喜欢,你可别又替人家给拒了。”我酸他道。

    “有待考量。”

    我啄了啄爪子,无话可说。

    百步之外,便是璇玑宫,我幻回人形,召出无道鞭,回头看向同样手持赤霄宝剑的恩上,相互警惕起来。

    驻守宫门的兵卒个个被抹了脖子,我看向隐匿在昏暗树下的汹涌煞气,预备打一场恶战。

    恩上负手而立,静默多时沉声开口:“别来无恙,帝鸿氏。”

    那汹涌煞气在漆黑树影里红光一现,叫人耳膜悚绝的放肆笑声回荡空中,火织炮霞色浓烈,帝鸿挽着恶灵萧,笑的瘆人道:“润玉啊,我本想拖延几日,可你实在是触了我的霉头,叫我不得不提前动手了。”

    此话一出,我心头一惊。

  “你三番两次擅闯九重天,意欲何为?”我大声喝斥道。

    “当然是早日熟悉熟悉这座宫殿,以后我作了天帝,也不至于迷了路,”帝鸿转着恶灵萧,那萧身通体血色,也不知是吸了多少生灵的精血。 

  上古凶兽为恶而生,对他们来说,恶即是正,正即是恶,行恶是三餐日常,他们扶恶斩正,在正义世界里搅弄风云,是世间万恶的源头。 而帝鸿氏是上古凶兽里法力最强之辈,但因外貌丑陋常遭到各界的耻笑,活得甚是憋屈,揶揄过他的人,也向来没有什么好下场,灵力高的,缺胳膊少腿侥幸留口气逃回生天,灵力低的,便被榨干精血祭了恶灵萧。

    唯一庆幸的是,他不同于其他凶兽有着意欲统领六界的野心,他向来是作着自己的那份恶,独来独往,从不拉帮结派团结势力,算是凶兽里最为省心的一个。

    我和恩上心里都清楚,他忽然野心勃勃是因为什么。   

    元宵节时,我去药炉领回几日不回璇玑宫的魇兽,却被药神告知它跟着江时上神下界耍乐子去了,当我终于在苏州觅得这一人一鹿的踪迹时,却发现上神身边赫然跟着那销声匿迹许久的混沌凶兽帝鸿氏,两人在热闹的街市上逛的不亦乐乎,他全无平日祭人血的邪恶模样,把自己伪装的更像是出尘脱俗的仙倌一般,连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之气也被掩盖的一丝不漏,尤其是他看向江时上神浓情蜜意的眼神,可真要把我震得头皮发麻。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便得了恩上的旨意,有意无意的跟着江时,这才知道原来她与帝鸿竟是旧交,而她竟全然不知帝鸿的本来身份,也怪这凶兽藏的太深,他倒是色胆不小,竟敢把念头放在了斗姆元君女儿的身上。更令人担忧的是,他在这九重天来来回回这么多次,防守森严的天宫没有任何一个兵卒仙家察觉到他的存在,我也只有跟着江时上神才能捕捉到他的行踪,难以想象,他的法力达到了怎样毛骨悚然的地步。

    上古凶兽一生只寻觅一个伴侣,一旦认定,便将其认作一体,与之共存,最糟糕的是帝鸿恐怕已经将江时上神认作终身的伴侣了。

    直到恩上与上神关系分崩离析的夜里,恩上遭到了暗算,噬魂曲是帝鸿的惯用伎俩,这是他对恩上的警告,也证明了我的猜测确实是对的。

    帝鸿的恶灵萧中传来排山倒海的幽怨和鸣,那是它预备饕餮一场的前语。

    赤霄剑身上起了层锐利的冰凌,剑意已出,散发着幽幽寒气,恩上为天界披荆斩棘,泰山崩于前也从未怕过,只听得他同样结了冰霜的声音传来,道:“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帝鸿仰天长笑道:“今日便叫我的萧尝尝应龙血的滋味。”

    须臾之间,璇玑宫前的清风朗月化作泡影,空中沙石骤卷,植被罗列被两道一正一恶的雷霆之气冲撞揭栏而起,杀意捆在双方法器之中,随时准备血染九重天。

    我腾起无道鞭,许久未活动活动筋骨,又有恩上坐镇,何惧那只会榨人精血的泼皮凶兽?

    身后忽传来哒哒的兽蹄声,越传越近,我回头一看,只见得魇兽驮着一个睡眼惺忪地女子走来。

    江时上神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道:“帝鸿……陛下,你们这是在……”

  恶灵萧清脆的掉在青石板上,还未来得及回头,转眼间,帝鸿那厮移形换影至上神身旁,不见腾腾的杀气,端出道貌岸然的模样来,将上神从魇兽背上抱下来。

    恩上见状,眉眼一沉,挥起赤霄剑指向帝鸿,命令道:“放开她!”

    不知帝鸿笑意盈盈地朝上神耳里说了些什么,霎时便昏了过去,倒在了帝鸿怀里。

  魇兽在一旁气的直跳脚,逮着嘴前的手背就是一口,帝鸿吃痛一声,拂袖一撇,魇兽被重重的掀在了百步之外。

    他又恢复了那副奸狠模样,十分不悦的冲不远处哀嚎的魇兽斥道:“蠢鹿,坏我好事!”

    我奔向伤重的魇兽,待我回头后,江时上神已和那厮消失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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