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石湾的老坟园被人以一种横加的政治歪理,给公开的地扒了,砸了,烧了,彻底平整掉的那一天,窝居在老榆树中的透明儿正好梦醒过来。他全程地看到了发生的那一幕,却被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逼着,无法趋近相救。他只能风一样呼嚎着,从所在的山沟里跑过。麻木的宗姓家人,让透明儿小小的心灵深处,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愤怒和恨铁不成钢的悲情。
“宗家的后人们,你们都是胆小鬼,是大草包!你们身上白白流着老先人的骨血了,一个个能眼睁睁看着先人的遗骸,被摊撒在黄土之上,阳光之下,火焰之中。你们中,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男人一样地以鲜血和生命来保护祖宗灵魂长眠的这一小片地方呢?”
那一天,洛河源上刮起了好大的山风,吹起的黄土中,土粒抽打着那些挖墓人的头脸,撕扯着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山风同时把棺板烧起的大火吹得狂腾不已,好像有无数人的影像在火焰中舞蹈而去。在透明儿的眼里,他们全都是老祖宗的灵魂,在无可奈何地随风而逝。
那一天晚上,阴云沉沉,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半夜,宗石湾西边的那处大石崖上,人们听到了无数的动物的哭声,七高八低,时而如歌如诉,时而悲苦嚎哭。村子里的老人们,听得心里哀伤,忍不住跟着都哭了,一个个自言自语说:
“听一听,这是狼在嗥啊,还是狐子在哭呢?听老辈人说,这都不是好兆头。不知会出啥事呢?”
“唉哟,咋还有个娃娃的声音,是谁家的娃娃了,胆子这么大,敢跟狼狐子在一起呢!”
“天爷爷,这是咋了?是不是老先人回来怪罪了?”
“连老先人都不管了!宗家的后人把人亏了!”
痛定之后,透明儿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之中。他躺在那棵老榆树下,反省着自己的不是,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既属于身体又属于心灵的难活。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种逼他不能近前去抗争的是一种什么力量呢?它为什么会那么强大?发动于上面的政治运动难道就这么可怕?难道一切都是历史的宿命,还是……
作为怪异而生的一个精灵,这些年来,透明儿送走了父母双亲,送走了许许多多与家里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宗姓家人。对于这些人的离去,他都认为是一种自然的安排。因为在他的认识里,有什么比服从自然更自然的事呢?这是他信奉的生死法则,所以,他也从没有为谁难活过。
大哥宗典章走时,他曾陪着,兄弟俩在洛河源上,把远远近近的庙宇石刻佛画都看了个遍。大哥给他讲那中间的艺术之美,讲它们与宗石湾老墓地上的石人石马之间的精神源渊。二哥宗孝章走时,他也跟着走了无数的地方,听了与大哥所说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经历,和天干地支,阴阳八卦那一套玄学之论。临别,宗孝章提说:
“老五,走吧,跟哥一块去看大大和妈妈。近来,我好想念他们。”
“二哥,你先过去。我还想等一等三哥、四哥。想看一看他们将来能不能过上好日子。”
“你个碎鬼头,还是个娃娃性子。二哥跟你说,他们还早呢。你要不累,那你等个!”
“不累,一点都不累。我觉得真有意思呢,看洛河源上宗家人的生活,就跟看一本书一样。”
“唉哟,那可是没尽头的事。”
把宗家后人的生活当一本书一样阅读的透明儿,时常会回到石湾的老窑洞,有时就走进了亲人们的睡梦之中。村子里的猫猫狗狗,鸡猪鸭兔都跟他是好朋友,听他的话,给他讲述每一个人家的日子过法,讲洛河源上古老的传说。他也就在知晓中,觉得自己就是人们的生活见证人,是这片土地上的一个活神神。
宗维岳家养着一只大花猫,常到透明儿的树下去走动。杨青村里人和动物的故事,大多都是它所讲。
“去年春天,老主人去外面开会回来,抱回几只小鸭子。当时那可是几只稀罕物,一家人当宝贝一样养着。到了冬天,川里结冰的时候,一只白鸭子钻到冰窟窿里再没出来。大家当它不被淹死,也得冻死。你猜后来咋,今年一开春,冰消开来,那鸭子从冰底下钻出来了,吃得比家里的那几只还肥大。”
“村子里的一户宗家人,男人进山背柴的时候,不小心捆回来两条蛇。那家婆姨让放生了,男人不让,说等两天拿到集上去卖呢。他把两条蛇用两个空瓮扣了起来,还把瓮边缝用泥给抹上。我跑过去没看见啥,却听见蛇在里边商量,半夜一起用气,把瓮给鼓翻跑了。”
后来,这只大母猫因为生出一窝又一窝的小猫,多到没人愿意收留的地步。宗维岳见了心烦,又下不了手,就打发二儿宗德兴在劳动的时候,顺便把一窝小猫仔子,带到远远的地方,让其自生自灭去。没想到大猫的本事了得,它在炕头卧着时听懂了人言,竟然跟踪而至,把被丢弃的儿女又领回了家里。
这档事让宗维岳奇怪又为难,正准备远行的他决心把猫仔子带到百里以外的地方去。老猫知道后,连夜领了一帮碎儿碎女,逃到了透明儿的树窝来。她为了哺育一帮儿女,自己也从此离开了温暖的宗家,成为了一只远近被许多人发现过的大野猫。直到宗维岳一家后来要到内蒙去的时候,她才回去了一趟。
和透明儿为伴的那两只狼,是他了解外面故事的又一个渠道。他有时就跟着它们,或骑着它们在山里转悠。看见有放羊的娃,他有时就让两只狼跑到跟前去开个玩笑。吓得那些娃娃跑不急,喊不停。透明儿会冲着叫喊的娃娃吹一口气,把他们逼得发不出声,也动不了身。而狼就在不远的地方侧着头,眼睛黄亮如珠,盯视着,唰唰唰跑了过去。半天,受禁的娃娃才嚷出声音来。
“狼,狼,狼来了。狼来了,打狼呀。”
在那个年月里,见过狼的大人娃娃太多了。人多的时候,狼怕人,人少的时候,人怕狼。宗德旺、宗德兴、宗德龙、康全功等都遇到过狼。宗德龙说:
“有一次,我在白土沟里放羊,过一个土沟时,一只狼突然从我的头上跳了过去。坡上的羊吓得乱跑,那狼却没留恋,往另一面山上跑了。吓坏了的宗德龙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一幕如刀刻进了他的脑海,多年之后,还由侄儿宗力文陪着,专门到那个土沟里重温了一回记忆。
宗德龙不知道,那只跳过自己头上的狼,其实正是透明儿游戏时的安排。
再说康全功,他曾在外给人做法事,一个人回家途中,遇到过两只狼,跟了他一路。那一路可把他吓坏了,手里的收魂铃铛,一直摇了个不停。那是法铃,本来是杀灵的工具,用来吓狼,却不知一路上杀死多少灵界的生命。
而灵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身为阴阳的康全功也说不清楚。他只是隐约地感觉到了。
最为传奇的要算杨青村一个叫二愣的憨人,有一天跟别人打赌,说谁给他三十块钱,他敢到狼常出没的一处山神庙里呆一晚上。一群年轻人使坏,就跟他赌上了。二愣是个愣大胆,提了半瓶酒,被人跟着送到了土庙前。众人的想法,猜他害怕了自会跑回村子的。没想到别人下山回家,傻二愣凭着一股子赌性,坐在小庙前喝酒。天黑了,他先还害怕,后来竟然睡着了。
半夜,几只狼来到了小庙前,听见有人打鼾,先是吓得跑开了,后来慢慢上前,还当是个活死人,胆子就大了,围住嗅啊嗅。二愣被嗅醒了,人像中了邪一样,身子不能动。一只狼张开嘴咬向他的脖子,二愣“妈呀”一声终于叫出来,双手抱住了狼的脖子。那是一只大灰狼,当时被扳倒在地,人狼滚在一起。等那只狼翻起身跑的时候,二愣已经抱着狼脖子,爬附在了狼背上。狼驮着他跑啊跑,直跑得四蹄跌断,心脏炸裂而死。
第二天,睡起来的年轻人听说二愣真得没回来,这才被大人骂着四处寻找。结果在一处土崖下,发现了人事不省,仍然抱着死狼不放的二愣。众人费尽了力气,才把他和死狼分开来。这是一则由狼界和人界互相印证过的故事。二愣为此虽然赢了三十块钱,可经这一吓,人就变得呆而蔫,最后连个媳妇都没找上,活了三十多岁就死了。
透明儿从一次长睡中醒来后,听两只狼讲了二愣的故事,直乐得笑了三天三夜。他跑到杨青去看二愣是个咋样的愣小子,没想到在大雾中,遇上了一早送饭的宗德龙。知道他迷了路,又怕别的东西伤害了他,就一路陪着说话,结果倒忘了原来看人的事。
有时,透明儿觉得自己很成熟,像个大人,能看透世上所有的人和事。但面对源上人们普遍的饥饿,他却无可奈何。有时,他觉得自己还完全是个孩子,对什么事物都抱着兴趣。只是日子长了,慢慢的又觉不出孩子的快乐了。感觉上的矛盾,让他一度窝居在大榆树下,当起了坐地之王。
坐地为动物之王的透明儿,餐风饮露,无食欲之求,最大兴趣便是听故事。洛河源上的各种动物,知道他的喜好,便源源不断而来,讲出形形色色的故事。大榆树下,便成了动物们的乐园。而人类世界中,无数的善男信女也纷至踏来,烧香挂布,许愿求签,一样的忙活不已。透明儿就用一种新的方式继续自己的阅读,乐在其中,也就忘怀于岁月的长河之中。
“小神爷,昨天晚上,我本来都能偷两只鸡回来的。没想,那家人有个二小子,叫宗德兴,偏在半夜出来尿尿,听见鸡窝里的动静,跑过来就把窝门给堵住了。我急了,把一窝鸡全给咬起来,让它们叽叽咕咕的乱喊。那家有个女人跑出来,骂着让把我放了。我这才逃了一命回来。你们瞧瞧,我身上这几处伤,有的是鸡啄的,有的是让棍子给戳的。”一只狐子跑来告状说。
“小神爷,你得想办法救救我们。袁家沟有个人,不知道咋那么聪明。他知道我们所有的一切,就跟个鬼一样。只要他往地里面一走,这边挡一下,那边填一下,我们就在洞里面顾头顾不了尾,搞得儿孙都快断绝了。现在,那些方法人们好像都知道了,这以后可让我们咋活呢。”一只瞎会王(鼹鼠)深更半夜跑来,哭诉说。
透明儿经常听着听着,有时笑了,有时也很悲戚,答应一定帮忙。于是,他出现在了一些村庄里,给那些个根绝动物的人,做一点暗示性的提醒。有时,他还会循循善诱地,在人们的梦里讲出一番道理来。
“洛河源是老天爷给所有生命一块活命的地方。人不能太自私了,觉得自己聪明,就不把别的东西当生命看。那是不对的。小心老天爷跟你们算账着。”
第二天,好多的人说出了他们夜里的梦,一时间关于通灵儿的传说,又在当地甚嚣尘上。于是,红绸,彩布,香火,随着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而来。人们在榆树前叩头,祈祷,许愿,向树神祈求不同的愿望。当时正在破四旧的政治运动,发现了这个苗头后,政府也开始了打击这些牛鬼蛇神的安排。
事发的那一天早晨,一轮红日升起在东边的山峁上,稀稀落落的几棵树的剪影,看上去格外的具有美感。这时,透明儿从躁动的梦中醒来,坐在榆树枝杈间,被血红的太阳一照,觉得自己缓慢地溶化开来,阳光一样被土地上生长的万物所吸纳。这种无与论比的幸福,让他奇怪又新鲜,瞬间就赋形于自然,魔幻的千姿百态。
上午十时左右,一群工作组人员带着锯、斧、大绳来到树下。几个年轻人先上了树,往下揪扯那些个迷信的红绸布,结果有个愣头小伙子一不小心跌了下来,摔得口鼻出血,被送到县城医院去抢救。其它的人便不敢造次了,纷纷从树上下来,互相交头接耳地说:
“这棵鬼树真得邪门,人爬上去就心慌得不行,手脚觉见没劲了。”
“咱们为啥非要往下揪那些烂布条子呢,难道还要留下这棵鬼树不成。”
“我是不敢上了,谁敢上谁上吧。”
于是,一把火自下被点着,烧了开来,先是那些祈愿布条满树串燃,后是一些老朽的枝子,最后连旺盛的绿色枝叶也烧起来,大树就成了一把大火炬,噼噼叭叭,火烧的声音传得四面八方都能听见。那声音与其说是树杆在烧,还不如说是一种油脂在燃,隐隐的发出悲怆呼叫之声。
附近的村民赶过来围观,许多人盼着能从火里走出传说已久的小神爷。有些来此讲过迷信的老奶奶,也不管政府的不允许,跪下来,眼睛一闭,嘴里咕噜有声,如猫打鼾。有人就说他们在念经,至于经文是些怎样的内容,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住在树上的两只猫头鹰,在白日里是盲者,被烟熏得跌跌撞撞在空中翻飞而去。一条长蛇在火中窜了出来,吓得人们四处躲避。有胆大的年轻人就拿了叉子和铁锨,把一米多长的大蛇给断成了几截。又有两只鸽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突然就从空中跌下来。还有一个怪事,就是好多离树不远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互相发现对方的脸上,有些麻点点。你说他有,他说你有,用手去一抹,褐色如血,闻上去还有点血腥之味。
那一天晚上,又出现了怪现象。宗石湾西边的石嘴子上,再次响起了鬼哭狼嗥。有民兵对着山上打了两枪。声音没了,不一会又在另一个地方上响了起来,而且更加的混杂凄厉。那些民兵发了疯一样,哪有声往哪打枪,只是到后来,他们也分辩不清方位了。因为洛河源上所有的山水沟壑中间,似乎都有动物在哭泣,在唱祷。许多的树、小草、石头、流水,也好像都在风中呜咽着一种哀伤。
大榆树在大火中烧了一天一夜,留下了一根焦黑的秃树桩子,两个人抱不住,直指着天空。工作组原想就留个树桩子算了,没想到过了几天,又不知什么人往上面挂了红布条子,前面还放了香火祭品等物。这时的工作组成员,一个个都得了头疼毛病,人人由破除迷信转而开始迷信起来。他们不敢砍树桩子,却放出了话:
“这么粗的老榆树干,是块好木柴。公家是不会要,谁想要谁去放,谁放倒归谁所有。”
半个月后,石湾北面的一个村子里,有个老木匠终于忍不住贪念,在月亮地里,拿了一把大锯子,领了自己的儿子,一起把老榆树的老树干锯走了。由于月亮光下不见色,第二天,村里社员下地劳动,看见一路的血迹,人们分两路去追查,一路跑到了大榆树下,一路查到了那木匠家。
又过了半个月,木匠多病的母亲,先是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跟着没两天就死了。村人们都说那儿子贪财,结果把老妈给贪死了。老木匠不服气,就用那根大榆树干,赶了一副棺椁,把自己母亲安放其中下葬了。第三天头上,木匠去坟上服三,发现新坟已经被什么东西给摊平了,周围到处都是动物的足迹。
这时候,石湾人之间又生成了一个新的传说。他们说有人在狼狐哭泣的那天晚上,看见透明儿领着两条狼,往前面的一片光亮中走去,越走影子越长。亮光中,就慢慢的迎出来一大群人,有人就隐约地认出了,他们是逝去的宗家老辈人的身影。
透明儿本来是抱着一份童心,来看待人世间的生活画卷,没想到天真无邪的他,也脱不出人类社会中的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他的寄灵之所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火烧掉了,无数的信男信女们,也都被破四旧立四新的革命口号,给收拾的没了踪影。而饥饿年代,活着的人们的苦难生活,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变得苦了,累了,啥都没意思了!
洛河源上古老的传说很多,说人死了之后,都要到一个叫阎王府的地方去报到。在那里,每个死者都要写下自己的名字。站在像一面镜子一样的生死簿前,透明儿想不起自己叫什么了。木榻上就显出了母亲和父亲。母亲说:
“你小名叫灵儿子,大名吗,就叫宗润章吧。”
透明儿往另一个世界报了到,没想到把老贡业在世时,收养的第五子宗润章,给顶出了阎王府的生死簿册。这一顶可是百年的阳寿。因此上,宗石湾章子辈的老五宗润章,就成为家门中寿数最长的一位。有人说他老人家能活一百多岁,而且儿孙中会出一个特别有钱的人。
本书中关于透明儿的内容,完全是我感情之下的撰写,涉及到现实的人和事,又都来源于真实。用在此处,权作对洛河源上众多动物故事的一种概述。因为洛河源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世界,它还是一个万物自然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