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乡 路
顾 冰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于右任诗《望故乡》)。这是无数游子的泣血绝唱。在他们心中,回乡是永恒的情感寄托和心灵归宿。而那回乡的路,就像一条无法斩断的脐带,一头连着故乡的母亲,一头连着飘泊在外的儿子。这路,遥远,但令人期待,撒下了游子多少思乡的泪花,这路,欣喜,但又充满艰辛,记录着游子深深的记忆。回首乡关归路难(宋.蒋氏女诗),几十年中,我在这条路上,看遍了变幻的风景,也体会到了时代的变迁。
近期,我去原部队驻地山东莱阳邻县栖霞看望一位战友,回来的时候,战友驾车把我送到烟台,中午乘上高铁,还没觉着多大会儿,就到了常州,正好回家吃晚饭。这条路,我不知走过多少回,五十多年前那次回家的经历,倏然又涌上了我的心头。
那是1973年冬天,我部队正在野营拉练,住在栖霞桃村一个叫贾家沟的村子。熄灯号响起的时候,有一位老乡找我,自称是公社秘书,他气喘吁吁地说,我部队打电话到公社,说我家里来电报,我母亲病危,让我速回。一听,我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我部队在莱阳,从部队回家,没有直达的火车,要先乘火车到济南,再转车到常州,而从莱阳到济南,一天只有一趟车,时间是晚上七点多钟,这会儿车早过了,只能等到明天才能启程。
这一夜,我哪里能睡得着,想着母亲才五十多岁,也不知道是什么病,病情怎么样,我估摸,肯定病情严重,不然,也不会给我打电报。想到母亲,我就想起她吃过的那么多苦,她做过的那么多好事,都说好人一生平安,她怎么就突然病了呢?我曾经从书上看过一位名人说的话,面对贫穷的父母,金钱就是孝,面对唠叨的父母,聆听就是孝,面对孤独的父母,陪伴就是孝,面对重病的父母,侍候就是孝,但现在,母亲病危,我却不能在她的身边,我恨不得立时赶回家乡,但远隔几千里,我却身无双翅飞越千山万水,只能默默祈祷她平安渡过。
第二天一早,严主任给我说,你不要回部队莱阳了,也不必等到晚上乘烟台到济南的那趟火车,烟台到青岛有一趟车,可以到蓝村,再转乘青岛到济南方向的车,那儿车多,这样,就能缩短时间,快点赶回家。
于是,部队派了一辆卡车,把我送到离桃村较近的徐家店火车站(现改名为海阳站)。还算顺利,我乘上了烟台至青岛的车,但那是趟慢车,像老牛一样,吭哧吭哧,从徐家店到蓝村,足足跑了小半天,我真想下来推它一把。到了蓝村,我想青岛有到北京的车,也一定有到上海的车,如果乘上到上海的车,不就不用到济南再转车了吗?我一阵兴奋,但一打听,那趟青岛到上海的车,是特快车,蓝村不停。没办法!我只得老老实实乘别的车去济南,到了济南,就有办法了。
当天傍晚,我到了济南,一刻也没有耽搁,马不停蹄地去购票。谁想,售票处人山人海,我排了好长时间队,售票员告知,经过常州的所有快车票,都已售罄,只有一趟济南到南京的慢车,还有余票。我一算,这趟慢车到南京要到隔天的上午了,再从南京到常州,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这可怎么办?我真是急死了。
情急之下,我忽然想起,我认识军区政治部赵骜科长。那年,我参加军区举办的文学创作学习班,赵骜是负责的领导,我找他去!我立即坐公共汽车,找到赵科长家里,他家正在吃晚饭,听了我的来意后,他一边叫我吃饭,一边打电话给一个什么人,那人又打电话给火车站军代表。不一会儿,那人回电,说已给军代表说好了,让我随即去车站。多时不见,我有许多话想跟赵科长讲,这时也顾不上说了,放下饭碗,就匆匆和赵科长告别。
到了车站,军代表将我领进车站,又送我上了火车。火车上,摩肩接踵,声音嘈杂,空气污浊,我顾不得那些,费了好大劲,挤了好几节车厢,这才找到补票处,买了到常州的票。
这时,已是黎明时分,火车在冰冷的大地上,向着我日思夜想的地方奔驰。车厢里,人多得无处插足,就连厕所,也站了好几个人,我站在了车门口,寒风从缝隙中钻进来,使人不住地瑟瑟打抖。火车到站,列车员艰难地穿过人堆,打开车门,我便只好先下车,让到站的旅客走了,上车的旅客上了,才再上车。这倒也给我带来了好处。因为,在这种情形下,上厕所是非常困难的事,尽管那些女同胞急得哇哇直叫,而我,在火车停靠的时候,就便就解决了。
咔嚓一一嗤!火车又停靠了,我一看,站牌上写着“三铺“二个字,这是徐州北的一个小站,既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车,停了很长时间,火车就是趴着不动。这是怎么啦?后来,列车喇叭里广播,说是前方路段发生情况,等待抢修,请大家理解配合。旅客们立刻骚动起来,有叫的,也有骂的。这时,我们车厢的女列车员说,我知道大家很急,但谁不急呢?她指着我说,这位解放军同志,他母亲病危,谁比他还急呀?我本来心急如焚,搓手顿脚,经她这么一说,我只得不自然地笑笑,我心里明白,再急也没有用啊!
就这样,停了好几个小时,火车才缓缓开动。在火车上整整坐了,不!准确地说,是站了二十多个小时,才到了常州,已是后半夜了。
常州到家还有五六十里路,虽然过去我都习惯步行上城,为了快点到家,我决定去乘长途汽车。那时,常州长途汽车站在新丰街,候车室是用毛竹搭的棚,一天的班次也很少。走出火车站,不禁一阵寒颤,天气真冷,车站前的关河,结着明晃晃的冰,呜呜的北风,刮得枯叶在空中乱飞,新丰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汽车站还没开门,等了许久,终于门开了,我买到了头班汽车票,离我家最近的,是泥河桥,下了汽车,再走用不了小半个时辰,就可以见到母亲了。母亲,你坚持住,一定要等孩儿回来!我心里不住地默念。
这时,天更加阴沉,不一会儿,便飘起了雪儿,而且,随着呼啸的北风,雪越下越大,几米开外,就朦胧一片,房顶、地上、树上转瞬就盖了厚厚的一层。我正待检票进站,突然,一个车站领导模样的人过来说,为了安全,今天汽车不开了!
倒霉!怎么都让我赶上了呢?我在心里诅咒。不过,我没有过多迟疑,退了票,走出汽车站,沿着熟悉的路,向家走去。
走近村口,雪雾濛濛中,一个人站在土岗上,撩起袖子擦了擦眼晴,向我出神地张望。我停睛一看,是母亲!真真切切是母亲。我大喜过望,母亲安然无恙就好。但那封电报是怎么回事呢?
进了家门,我才知道,是亲娘(祖母)病故了,昨天,已经安葬。母亲说,亲娘临终前,还断断续续地喊:牛牛!牛一一牛!我难受得泣不成声,要是我能早点回来,就还能见上一面,可是,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个遗憾,终身也弥补不了,都是那个一天烟台到济南只有一趟火车,都是青岛到上海的特快列车蓝村不停,都是济南买不上票,都是火车在三铺停车好几小时,都是下雪常州汽车站停运。要是……,可是,一切都已发生,过去,再也没有要是了。
除此,我还有一个疑问,我部队收到我家的电报,打电话给桃村公社,让他们转告我,怎么把祖母病危说成母亲病危呢?事后我才弄清,原来,我老家祖母叫亲娘,电报是村上和尚去拍的,他搞不清亲娘和祖母的区别,我战友是山东人,便误以为亲娘是母亲。
所幸的是,写到这里,我当时所想象的“要是”,已经变成了现实,这条路,还是那些距离,但它却变得短了近了,火车,还是叫火车,但它变得多了快了,如今,是:
午辞烟台渤海边,
千里常州半日还。
一路笛声鸣不住,
高铁已驰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