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和鸡的故事

老陈的院子里有个大大的鸡笼子和五只鸡。一只公的,四只母的。每天清早还在睡梦中的他就会隐约听得鸡的响亮打鸣声,伴随着“咯咯咯——”,日子过了一天又是一天。

原本是有五只母鸡的,前不久小儿子回家过年,被老两口宰了煲成一大锅热乎乎的鸡汤。 兴许是祖上积德,小儿子从小就获得一个罕见的基因序列——“努力”。乖巧听话、勤奋用功,只差凿壁借光了,最终拿到名牌大学硕士学位,毕业后在上海著名高新技术公司从事产品研发工作,深受领导压榨,双休接连加班。刚工作第一年里的小长假回过几次家,先是地铁转高铁,下了高铁站后再步行近二十分钟到附近的公交站,然后再由市内公交车最后换乘村镇公交车,风尘仆仆,舟车劳顿,两三次折腾后便不再回家了,以后这些年里也就逢年过节才来家一趟。

自家养的鸡肉,熬成的汤,甚是鲜美,清亮的油花,紧致的鸡肉,小儿子啧啧赞叹,汤顺着喉咙流入脆弱不堪的胃内,竟感觉浑身舒坦,冲刷了一年来的疲惫感。

还有一个大儿子,脑袋倒是聪明的很,但是运气比不过弟弟,骨子里天生与“努力”无缘。从小倔强贪玩,但是也考上了本科,毕业后在县城里取了老婆,过着安稳的小日子。老婆每逢双休日都会拉着大儿子以采买物资为由,逛商场看看电影。这样一来,一年到头,回去看望公婆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

一天中午,老陈如往常一样去鸡圈中喂食儿。那只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鲜红色的鸡冠和茂盛的棕红色尾巴显得威风挺拔。看着老陈朝它一步步走过来,它似乎感到领土受到了威胁,又或者想在母鸡群里树立独一无二的威严,突然一个箭步往前,啄了老陈的手。老陈顿时气急败坏,伸出右臂,空中划个大弧线,使出吃奶的劲儿,正对着鸡的大尖脑袋,想用手掌还击回去。谁曾想,那头公鸡身手矫健的很, 哪里还会乖乖杵在原地讨打,在老陈手臂即将挥下前,忽的跑掉了。随后就听到老陈发出”哎呦喂——“的一声长长的惨叫。原来,鸡跑了,老陈的手掌结结实实的拍中了扎在地上一根长长的破旧铁钉子上。那原本是用在鸡头上的力气,这下把老陈疼惨了。手里的鸡食霎时散落一地,老陈赶紧用左手拖握住右手的手腕,受伤的右手紧攥着拳头不让鲜血喷涌,撒腿往屋子里跑。那只公鸡呢,早已回到了它的领地上,咯咯的叫着,叫的比平常还要响亮,更气派了。

几天后,大儿子回家后,看到了老陈被白色纱布裹缠就漏出五个半截手指的手,问了何故受伤以及伤势大小,得知已没大碍后,就来到鸡窝处探个究竟。远远望过去,竟看到里面有只鸡一瘸一拐的,围着鸡笼乱转。再仔细一看,就是致父亲受伤的那只罪魁祸首。暗自思忖,原来自然界的动物也难逃人类的因果报应。

回到房间,随口问了父亲关于那瘸腿公鸡的情况。老陈瞬间挺直了腰板,说:“被老子打的!”大儿子望着父亲那张带着骄傲和愤怒的神情,心底很是无法理解。毕竟那只是一只鸡,老爷子和鸡也较劲儿?但是他倒觉着,这种事情,发生在他爸身上也不足为奇。这时,小陈的老母亲憋不住插嘴道:“你爸自从手受伤后,就没好气的整日,有事没事就盯着那鸡看。没想到,硬生生拿着大粗木棍追了半天结果把人家腿搞瘸了一只。我看鸡也怪受罪的,就几次劝他把鸡杀了吃了算了,省的心烦。可你爸偏不答应,真是一辈子的倔驴脾气!”

“杀它干啥,便要留着,看谁斗的过谁!”老陈眼神略带凶意。几秒后又笑了,像是可以从中取得胜利的快感。

老陈的全部住处就是两间相连着的水泥砌的屋子。背面一个小房间四方四正,仅摆放着一张床,屋顶有一个暗黄的灯泡,地上常年堆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农药袋子,还有经常刚从地里采摘来的时令蔬菜——大白菜、地瓜、玉米等。

另外一间正屋,有一个大铁门,铁门外是一个蚊帘,附近全是树丛花草,夏天傍晚蚊子遍地。进门后就是一个吃饭的圆桌,到处都是掉漆的墙面布满了黑黄色的霉点,靠墙的一边是由一堆木板拼接而成的简易的台面,上面放置一台电磁炉,一个大铁锅,再往另一边墙就是一个水池,凌乱摆放着老两口的牙刷和杯子,墙面上有一根凸出的上了绣的铁钉,上面挂着一块破旧的毛巾,轻轻一扯就要化成线条。再往里面去还有一间屋子,摆放着一张床,一个老旧电视机,这间房冬暖夏凉,平常就是老两口睡觉的地方。如果小儿子回家来,就让给儿子,两个老人就去偏侧的房子去睡觉。屋子的另一边,是很高很宽的大柜子,是邻居搬家留下的,老陈觉得还可以用就搬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各个格挡里都塞买了东西,团在一起的黄色白色塑料袋,各种快递纸盒,还有去银行存钱领回来的没拆的四件套、水壶、米面粮油。要说体积最大的,就是沾了厚厚一层灰的小型按摩椅,还有一个大烤箱。这都是外地工作的小儿子买来孝敬老两口的。事实上,按摩椅力道太大,老陈就享受了一次,硌的一把老骨头酸疼,就再也没用过,电源线脱落在地上,当作寻常椅子坐了。烤箱呢,老陈媳妇不识字,说明书看不会,对着上面的符号图案瞪了半天,至今,一只鸡也没烤过。其余的一些七八成新的物件,什么台灯啊,床头柜啊,床上的靠枕啊,衣架啊,都是大儿子和儿媳妇之前在出租房用过的,搬了新家用不到也放不下就全部都陆陆续续给老两口了。

老陈折腾了大半个辈子了,如今这个住所——严格意义上,和有产权的房子来比,不能算是个正儿八经的房子。但是也足够吃喝拉撒、遮风挡雨了。

听老陈说,当年他是老家村子上成绩数一数二的,初三那年,因为家里的事情被迫辍学了,但是他不甘在老家种地,就一个人出去闯荡了,那时,他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些年间,他去新疆学过种西瓜、摘棉花,年轻气盛,混身用不完的劲儿,但总是口袋空空。听老陈说,有一次在绿皮火车上遇到扒手,裤子侧边口袋被割了好大一块缺口,全身的银两被搜的精光,一分不剩。那都是他在新疆出卖苦力赚来的。后没钱买车票,独自一人沿着铁轨的方向徒步走花几天几夜,饿的时候吃过路边的野果野草。也正是在新疆学卖瓜之余,因为他写的一手好字,得一小老板赏识,偷偷的和他学了些记账手段和方法,也算习得了一份本领。老陈每每讲述年轻时的经历,两个儿子皆以为半真半假,认为难免有夸张吹牛的成分。但是,写的一手好字和会做帐倒是不假。如今床头破旧抽屉里还留有当年的一册账本,账务条理清晰,一行一目,往来支出,皆现于明细之中。纸张虽泛黄不堪,但是字迹还是看的真切。

漂泊了几年后,老陈终在江南一小镇上停下了脚步,娶了媳妇,生了两娃,这片土地依山傍水、经济富饶,村镇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工厂。什么皮革厂、车灯厂、五金厂、制药厂等等。老陈就谋得了某个小皮鞋厂的工作,负责记账和清点库房工作,日夜努力,后来厂子规模日益变大,老板搞了个员工食堂,老陈又包揽日常饭菜采购业务。这段日子里,除了吃法睡觉,老陈要么在仓库盘点、要么就是在研究从哪边进货更便宜。后来被任命为小主管,薪水也拔高了一截,日子眼瞅着一天天变好。两个孩子也茁壮成长。

突然有一天,老家的大哥来信说老母亲生了重病,通知老陈立马回家。老陈就向厂长请了几天假,抽身回了老家。一到老母亲床榻,老太太就一把抱住老陈,鼻涕眼泪大把涌出,老陈看到多年未见的老母亲,心中百味杂陈,就在床前尽心照顾了许多天。眼看请假天数已超,老陈收拾行李之余,被老太太发现,要死要活,以死相逼,说什么也不让儿子再离开。老陈为了尽孝,心一软,就多留了几天。转眼小半个月过去了。见老母亲精神日渐恢复,有天夜里,老陈偷偷背着行李,在绿皮火车站了一天一夜回来了。一大早下了火车还没来得及回家见妻儿,就急忙奔往皮革厂。哪知自己的位置早已被别人取代了。老陈赶紧去找厂长要个说法。谁知厂长吼道:“你这人走个把月的,不找别人顶着,我这厂子等着倒闭啊?!”老陈整个人呆在原地,手脚一阵冰凉,打拼漂泊几年,眼看好日子熬到头了,这仅一个月的光景,眼看又要回到那个一贫如洗的境况了。想到这,心脏猛的抽搐。刚踏进家门,整个人就贴坐在地上,不吃不喝,高烧了几天几夜。后来病好了,又出去转了几家厂子,并没有人要他。

实在没办法,老陈不得已又操起了老本行——当一个本分的农民。在当地和几个村名共同承包二三十亩土地靠卖蔬果粮食为生。平常家中几乎无多余开销,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两个儿子很少添新衣裳,寒冬腊月也还是穿着单薄的布鞋,脚上手上长满了冻疮。家里只相差一岁的两个儿上小学的时候就经常在地里忙活,什么摘棉花、搬冬瓜、摘油菜籽……好几个暑假,头顶圆滚滚火辣辣的太阳,没有一丝风,两个孩子在乡间路边卖一车的西瓜,有一回遇到个黑心肝大人,拿着五十块的假钞,兄弟俩在小铁箱子里扒了半天找了零,开心的蹦蹦跳跳提前早早就收了摊,回家后老陈发现被骗后,气急败坏的抡起拳头就打兄弟俩,那天下午不仅一分钱没赚还赔了好几天的本钱。还有一回,小儿子看到地上放了半块苹果,嘴巴馋了,捡起来没几口就啃个精光,结果那苹果表面被喷了老鼠药,专门用来毒老鼠的。后来被老陈媳妇发现,哭天抢地抱着儿子满村跑着找诊所,最后被灌了好几盆肥皂水才把胃洗的干净。

直到兄弟俩上了高中后,村上开始大力搞生态文明建设。有一个老板创办了一个生态园,负责开发养殖和观赏,就在老陈家附近。老陈就凭借自己多年来种田记账的本事,成了生态园的员工,负责园区播种、修理、料理水库的大小杂事。老陈媳妇也顺便做做农活。为了方便老两口上下班,老板就在生态园内部挑了一大块空地,给老陈砌了这两间平房,也就是目前老陈的住所。老陈实在是怕了没稳定收入的日子,进了生态园以来,日夜勤勤恳恳、不敢怠慢,每天骑着亮黄色电动三轮车穿梭在园区里,哪里有问题,他就把车停在哪里。生态园规模虽不大,但如今也是绿树成荫,梅林、桃林、牡丹、月季遍地开花,还有各种丰收的应季的蔬果,都是老陈的杰作。

老陈勤劳了大半辈子,已经快“花甲之年”,却从未在市区或是镇上买一间属于自己的有产权的房子。勤奋并不一定会致富。早年间,在全国房价尚未大幅上涨的前几年,有些小积蓄,但是他总担心房价会降,生怕花出去的钱踩空了,所以就一直等呀盼呀,结果迎来了长达近十年的房价上涨。现如今房价稍稍缓中有降,但是考虑到小儿子可能未来在上海安家,想着多少帮衬些,买房的想法就一天天被搁置着。兄弟俩出于老陈养老的考虑,曾经劝老陈尽快给自己买个房子住,但是老陈死活不愿意,说他要是买了,兄弟俩就没钱买房了。

老陈声称有一百万的存款,两个儿子,一人一半,添置新房用。几年前大儿子结婚时,老陈果真眼都不眨的把五十万汇了出去。大儿子和媳妇说,这是我爸头一次花钱是笑着的。

早春三月,天气乍暖还寒,南方的空气中都是湿漉漉的。傍晚,伴着轰隆隆的春雷声,那只瘸腿的公鸡回到了鸡笼,老陈脱下了满是泥的胶鞋,洗了个澡,钻到了被窝。

“咯咯咯——”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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