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搬家的第二天,长今回来了。
整个人比上次回来时气色好了许多,想来实习很顺利。
韩尚宫一边听她和张德热烈地聊着实习中的病例,一边默默给她们布菜。
“总之,教授不会再给我不通了。”长今笑呵呵地道。
“本来就该这样!用医女做妓女,已经被明令禁止很多次,那些官员阳奉阴违,搞得医女没办法好好治病救人。”张德依然气呼呼地。
韩尚宫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并不插话。
“张德!张德!”一个急躁的男声从诊室外传进来。
三人面面相觑,张德和长今出去相迎,韩尚宫避回屋里。
“你说什么!?”
郑云白满头大汗,“是真的,我刚听说,三个不通,千真万确!”
长今的眼圈红了。
“这些畜生……”看向长今,“别哭了,哭也没用。大不了来年再考…”说完自己也泄气,“来年再考也还是会栽到他们手里,你这么漂亮,他们不会放过你。”
比起长今自己遇到的难关,更让张德心灰的是,她们一代又一代的医女,没有倒在艰难的医术学习上,却倒在官僚们随心所欲设置的各种障碍上。
长今过了这个坎,还有无数艰难的坎儿等着她,因为她们是女人,更因为她们是卑贱的医女。
郑云白看着眼前这两个他敬佩的女人和同行,心里也很纠结。可医官说是官也不是官,在两班出身的进士面前,他们同样卑贱。
三人愁云惨雾坐着叹气,郑云白终于熬不住起身告辞。韩尚宫听到脚步声,推开房门来到张德屋子里。
“娘娘…”
长今忍不住委屈扑入她怀中哭泣,韩尚宫拍拍她,帮她顺气,眼睛望向发呆的张德,从未见她如此颓丧过,伸出手抚她的肩。
“欧尼…”
韩尚宫担心地望着她,但没有说一句话。
解决长今眼前的困境,并不难。借由之前的方式,把话递到任何一位上殿面前,都会有转机。但无论长今,张德还是她自己,非是性命攸关都不想用这种方式。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绝路。
三个人这样呆坐到太阳渐渐西坠,韩尚宫揉揉隐隐犯痛的腹部,起来收拾碗筷。
长今起来帮她,干活时心思飘忽,摔了一只陶碗。韩尚宫知道她心里难受,不干些什么无法排遣心中的郁闷,便叫她去前面帮张德整理药材。
“如果这次考不上,就继续跟首医女学医术,等待来年,总不能每次都这么倒霉才是。”韩尚宫拍拍长今的肩膀,长今露出苦笑,“娘娘说得是。”
韩尚宫抚着她的脸,柔声道:“我想你回宫是要你恢复名誉堂堂正正活在世上,但如果这条路要通过违背自己的心意甚至亲手毁掉名誉来实现,那倒也不必。”
“娘娘,越是这样,我越想试试看,我们明明可以凭刻苦钻研医术立足,凭什么要被当作妓生。和我一起被排挤掉的还有一个女孩子,她那么努力想要成为医女,她只是想行医,我们不能这样放弃。”长今的脸上散发着光芒。
韩尚宫一怔,随即骄傲又欣慰。
她一点一滴培养起来的女孩是冰原上的火种,谁也浇不灭她。自己经过炼狱折磨被消磨掉心志,而她,却被打磨得更加灿烂耀眼。
“你说得对,我不该这样消解你的斗志。去前面帮帮首医女吧,她现在更难过。”
晚上长今睡了,韩尚宫看到屋子外面仍然亮着灯光,披衣起身出来瞧。
“您怎么还不睡?睡不着吗?”
张德坐在屋檐下点着一个暖炉喝酒,“您也睡不着吗?”
韩尚宫拿起酒壶闻了闻,“哪里来的酒?”
张德狡黠一笑,指了指隔壁,“从那边酒库里拿的。”
韩尚宫诧异,“拿的?那大婶儿给你…啊,您偷的!”
“嘘…怎么能说偷呢,就是拿的。大不了明天把酒钱给她。”张德摇了摇酒壶,灌下一口,一把抓住韩尚宫的手腕,“坐!…咦?”面色凝重,认真帮她把脉,“疼了多久?”
韩尚宫见瞒不过,只好老实回答:“午后就有一点儿,后来慢慢变得厉害,疼得睡不着。”
张德隐隐有发怒的迹象,尽力压下,“您怎么不早说!”
“我…本来觉得没事,忍忍就过去了……”
张德站起身一跺脚,到底不忍苛责她,去诊室拿针囊,一边下针一边训斥道:“以后这种事绝对不能忍,会出大事的。长今考十回也没这事儿要紧,您听明白了吗?”
“…是。”
见她态度乖顺,张德怒气渐消,柔声叮嘱:“长今的事我能解决,我生气的不是这件事,您不要太过担心。伤了脾胃,放您身上不是闹着玩儿的。”
“…是。”
“郑云白走的时候其实跟我说了一个法子。只是这法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长今在典医监那位老师愿不愿意做就不知道了。若是成功,别说这次,以后的弊端也能一举铲除。但若是失败…长今以后可能就没办法考医女。因此我犹豫不决,倒叫你跟着担心。”
韩尚宫一听是郑云白的主意,便猜到了,不由感叹道:“有时候我都不知道长今到底是有福还是无福,总是这样坎坷,又总是遇到愿意为她倾力相助的贵人。”
张德笑着看她:“她最大的贵人难道不是你?”
韩尚宫说这话时并未想到自己,被她这一打趣不由脸红,“啊,我不是…”
张德的恶趣味就在此,也知过犹不及,见好就收,慢慢起了针,“反正好坏也罢,这一两日就会有消息,急也无用,索性顺其自然。”
韩尚宫知道她在给自己宽心,但说得也是事实,便道:“说得也是。” 腹部蓦地一暖,却是张德从身后靠上来,将手按在她身上。
她从未被人贴得如此之近,不由浑身紧张,话都说不利落,“您…您这是…”
“肚腹太凉了。光针灸是不够的,我帮你揉按恢复得快些。”张德说得一本正经仿佛毫无私念。
韩尚宫见她如此自然,信以为真,暗怪自己多心,身上的凉意渐渐消失,疲累之极,竟不知何时睡去。
“阿一古!是谁偷了我的酒?!是不是你又偷偷喝啦!?”
“阿尼阿尼阿尼,真的不是我啊……”
韩尚宫是被隔壁争吵的声音给叫醒的,天色已大亮,她也不是睡在自己屋里,揉了揉额角,昨晚的事情渐渐浮现在脑海中。
“啊…昨晚就那么睡着了…”
不得不说,这一觉睡得很舒服,也许是张德的针灸起作用,一向浅眠多梦的她竟然连怎么进的屋子都毫无印象。
不用看天色也知道不早了,韩尚宫麻利地起来梳洗。
“娘娘还没醒吗?”
“唔,她难得好眠,让她睡吧。”
“哦…。”
韩尚宫整好衣带,推开房门。
“娘娘您醒啦。”长今一改昨日颓唐,小鹿一般欢悦。
韩尚宫很不好意思,“睡得太沉了…竟然到这个时辰。”太阳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张德从诊室中探出头来,“就要睡得沉,身体才会好,现在是不是觉得轻松多了?”
“啊…是,昨晚多谢您。”想起昨天张德环抱她揉按的事情,脸微微发红。
长今毫无所觉,嗔怪道:“娘娘不舒服应该早点告诉我啊,都怪我只想着自己的事情。”
韩尚宫不欲再提昨晚的事情,问道:“一会儿要回典医监去吗?”
长今欢欣的表情瞬间暗淡,“嗯。等您吃完早饭就走。”强打精神道:“您放心吧,就算这次不行,下次再考。”
韩尚宫柔声道:“也未必就不行。”
长今诧异地看向她。
韩尚宫淡淡一笑,“我只是以己度人罢了。”
长今还是摸不着头脑,韩尚宫不再解释,催促她快去吃早餐。
倒是张德在诊室里会心一笑,可不是嘛,她都打算为了这丫头在汉阳落脚了。长今这样的孩子是值得好老师为她争一争的。
隔壁两口子还在为酒的事争吵,她从院子里扬手抛了一包铜板进去,喊了一声:“这是酒钱。”
“阿一古!我就说不是我啦!看你把我挠的!我说你这个女人!……”
典医监的事闹得很大。
大王不许官员狎/妓,又不许以医女代替妓女,这回干脆连宴会都禁了,以儆效尤。
平时热闹非凡的妓房变得冷清。大王把监察的权力给了成均馆学子,许他们风闻言事,一时间官员们颇有些风声鹤唳。
长今如愿以偿地进入内医院,张德家隔壁则因为生意惨淡日日争吵不休。
“长今啊!你跟闵大人说一声,让我们继续给宫里送酒行不行?”
为了庆祝长今重新回到宫廷,张德为她办了一个小小的庆祝宴。
“闵大人已经跟司饔院里说过了,这两天就有消息。闵大人说,猜到大叔的日子不好过。”长今笑呵呵地道。
“阿一古!闵大人真是好人!”德久在那里谢天谢地,张德跟韩尚宫无奈对视一笑。闵政浩对长今的无微不至她们早就体会到了。
“长今,你那位老师,他没事吧?”韩尚宫很替那位给长今出头的医官担心,身为下层官员却没有话语权的为难她再清楚不过。
“啊,申教授。他因为这件事,从典医监又调回内医院了。几位内医官联名举荐,说他医术高超。”长今提到这件事非常开心。
“啊,那就好了。以后你在内医院也有人照应些…”
长今装作苦着脸,“申教授比娘娘您还严厉,哪会照应我,不骂我就好了。”
韩尚宫没理会她的撒娇,她在想另一件事,“从宫女到医女…哎,对你严厉些好。”
张德在桌下悄悄按了按她的手,对长今道:“别心气那么足,很容易受挫。先把头埋起来看着听着,少说多做,不让你干什么千万别瞎抢活儿。”
这些人里每一个都跟宫廷有联系,然而真正以医女身份在宫里待过的,只有张德一人。
“是。”长今想起曾经在宫里对待医女的态度,也是百感交集。她不曾对医女失礼,但她也不敢说,作为宫女,她没有傲慢过。
因为第二天一早就要进宫,众人不敢耽误长今休息,很快散去。长今要来帮忙收拾残局,被韩尚宫赶去休息,“你明天天不亮就要进宫,现在赶紧去泡个澡好好睡觉。以后当值了还能不能睡好觉都不知道。”
张德跟在她身后,抢着帮她收拾。
“您怎么也进来了,这里乱七八糟的…”
张德把碗筷抢过去,朝她一努嘴,“你的手跟冰似的,还泡冷水,不怕生病吗?你不要替她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韩尚宫也不跟她争,慢慢在灶台边坐下烧水,“我不是担心…是心疼。”
张德的手慢慢停下,过了半晌道:“总要过这一关的。”
韩尚宫抬头看她一眼,叹口气,从锅里舀了一瓢热水倒进洗碗的桶里,“知道归知道,真正刀割在自己身上哪里能不疼呢……”
张德却在想,不知道自己当年进内医院的时候,和眼前的人会不会有一面之缘呢?近二十年前,或许她也还是个内人,又或许,刚刚成为下赞尚宫。
也许她也曾为她熬过药,也许在某一个屋檐下擦身而过。只可惜她在宫廷里只待过极短的时间,不足以产生深刻的交集。如果命运不是让她这样重重的跌落,她们根本不可能相遇,结缘。
韩尚宫不知道她为什么盯着自己发呆,“首医女?”
“欧尼,你以前经常会不舒服吗?”
韩尚宫没听懂,“什么?”
“就是你在宫里的时候,常常会不舒服吗?”
韩尚宫更懵了,“不会,只不过经常喉咙很痛。怎么?”
张德眼睛一亮,“那喉咙痛会叫医女吗?”
韩尚宫想了想,“不会。喉咙痛这种小毛病医女来了也没什么办法,就是叫我常常喝水。可如果能常常喝水也就不会喉咙痛,所以也就慢慢忍习惯了。”
张德一脸失望,“您怎么这么能忍呢?”
韩尚宫完全被她搞糊涂了,“您在说什么?”
张德搓着碗恨恨道:“您要是常常找医女,没准我在宫廷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韩尚宫没想到她居然是纠结这个,哭笑不得,一晚上的愁肠生生给她搅散了,“您半天就洗了一个碗,还是我来吧。”
张德把着桶不放,“不要!以后的碗我包了!我要把宫里错过的缘分都补上!”
韩尚宫表示对如此幼稚的脑回路理解无能,想洗就洗吧,“那您快点洗,不然水要凉了。”
长今在房里等了很久,怎么都想不明白,她澡都洗完了,怎么两位老师碗都还没洗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