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展唐作为厉鬼,本来孱弱。那天夜里,连我都可以破掉他的戾气,将他钉在树上。所以他一直抑制自己的恨,不去见柳遁,不进魔界。
可是这一天,当我们回去的时候,顾展唐踏在魔界赤色的砂砾上,黑色的甲胄上满是魔灵的残血和碎片,宛如战神。
“怎么回事?他怎么变成这样!”我喊道,顾展唐引起的飓风卷起我的头发,吞没了我的声音。松鼠死死地抱着柱子,才不被吹走。
“李元朗!”顾展唐叫道。他站在堡垒的大门外,身后黑色的飓风通天彻地,夹杂无数砂砾与魔灵残肢。
柳遁走到窗前,他的头发和薄薄的衣衫被这风扬起来,如同墨痕晕散。他望着那通天的飓风,忽然回过身,一把抓起松鼠,塞到我怀里。
“逃命去吧!”他说
“那你去哪?”
“我在这里,他是要找我。”
“他怎么会突然这么厉害,我们一起也打不过他吗?!”我正喊着,堡垒的大门轰地一声裂了开来。獒猛地冲了出去,未等近身,便被顾展唐一股气流打在墙上,悲鸣一声,身下渗出一滩血来。
“李元朗,你不敢见我?!”
在他说话之间,柳遁从那窗口一跃而下,在那飓风之中,落在地上。
顾展唐望着他,不知为何,久久地没有说话。
“那几壶梅子酒,可还好喝?”柳遁道。
“你不要说梅子酒!李元朗,没有梅子酒,没有灵隐寺,什么也没有!我已无话与你,今日我来,便是要你死!要你死啊!”
“我找过你很多次,也在说过很多话,是我对你不起。两百年了,顾展唐,你在狼牙山苦修,我一直护着你,只望你有一天能够彻悟,放下过去的一切。”
“彻悟?哈哈,彻悟?”顾展唐笑道,“全家性命,两百余口,你要我彻悟?!若是你,你可能彻悟!对,你能,你不顾你自杀的母亲,你不顾我,你甚至不顾你自己!好一个彻悟,哈哈,好一个彻悟啊!你到底是彻悟,还是不敢?!你是不敢弑君,不敢坐那万众敬仰之位!你是不敢啊!”
“是。”柳遁道。
顾展唐望着他,黑色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下,划过他的脸颊,划过他唇边乌黑的残血。
“那你为什么还要骗我?”他说,“你骗我说你要夺那江山,你独独骗了我啊!”
“我确实想过,否则也不会去用命来换神助。”柳遁道。
“那么后来呢!后来你为何!为何甘愿功败垂成。”
“因为我。”柳遁停了一下,忽然回过头。我抱着阿松站在窗口,看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后一笑,似乎忽然想通了什么。
“因为我,留恋。”他说。
因为我,留恋。我心中的某个地方忽然一动,仿佛万丈寒冰化为绕指柔纱。
人一旦留恋,就会忘记向前,我留在这里,柳遁留在这里,颛孙留在这里,我们像粘滞在河流中的泥沙,固执地沉入河床,不肯随波而下。而顾展唐当年的无所留恋,让他像射出的箭,伤人势如破竹,伤己万劫不复。
可是顾展唐在这里,又难道不是因为留恋。
他难以割舍的人,他恨之入骨的人,将他留在这里,化为厉鬼,不入轮回。
顾展唐的泪水一直没有停止,那飓风在他身后慢慢消减,变作灰蒙蒙的颜色。
“你留恋你的过去,那么我呢?”他垂下头,一股黑气从他周身散去,猛然之间,那飓风席卷而起,遮天蔽日,比起初更甚。
“顾展唐!”柳遁叫道。顾展唐低着头,看不出悲喜,堡垒上的石块被飓风卷起,轰隆隆地坠落。我退了几步,攀紧墙壁。
“那么我呢?哈哈哈,那么我呢?!”
“顾展唐,你身上是什么!”柳遁道。“你也找了他!”
“哈哈,人,人都是一样,都会反悔。”顾展唐的声音有些变化,变得机械而冰冷。在那飓风之中,格外诡异。他抬起头,眼中已经没有丝毫泪光。取代它的是阴翳,至寒的阴翳。
“你能找我,那么他也能找我。”顾展唐道。
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感到恐惧,就像被深埋的记忆蠢蠢欲动,就要将我吞噬。
“神仙娃娃。”柳遁道。
“李元朗已经死了”顾展唐道,“你记起七重天的事,难道还要这样称呼我?”
“你放过顾展唐。”
“放过他,和我盟誓的是他,发愿要杀你的是他,我为什么要放过他。我流落三界,不得返回七重天上,你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返回?”柳遁冷笑“你只是昆仑山滋养而出的精魅,即使由他的神力而生,也不是他。你要如何返回?!”
“我不是他,哈哈,你如何知道我不是他!”顾展唐目光一凛,那飓风摧枯拉朽,将堡垒屋顶掀去,我实在攀不住,抱着松鼠从楼上滚下来,落在地上。
“我的天啊!”松鼠尖叫“这是怎么啦!”
顾展唐看到我,忽然歪过头,嘴角勾起奇怪的弧度。柳遁回过头,将袖子甩开,在我面前化出一道结界来。
“你知道我要的是…我不要!”顾展唐表情忽地变化,仿佛两道力量在体内争夺。柳遁趁机打出一道真气,正打在顾展唐胸口,那飓风猛地震动了一下,顿时消弱下去。
“顾展唐!”柳遁叫道“顾展唐!”
“我并不是恨你连累了我,连累两百余人”顾展唐跪在地上,渐渐抬起头。他铁甲的黑色正在褪去,脸上的血和黑色的污痕如同蒸发一般化作雾气,离开身体。“我是恨,恨你杀了你自己啊。”
“我知道。”
“为什么你宁愿死,宁愿五内俱裂,也不肯呢?”顾展唐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是这样,我知道,因为我现在,也不肯啊。”
一些光芒从阴霾的空中落下,照着赤色的砂砾,劫后的旷野,魔灵们的残肢在这光芒之中慢慢消散,最后没有一丝痕迹。
阿松从我怀里跳出去,站在石头上看这奇景,重伤的獒晃了晃脑袋,慢慢爬了起来。
在那光芒落下的地方,是正在消散的顾展唐。他脸上依然少年模样,眉目清澈,没有忧愁。
“我记得灵隐寺的梅子酒”他说,“我喜欢在酒里放糖,你说那是小孩子的吃法,可是后来,你也会放一些糖。小孩子的吃法,又有谁不喜欢呢。”
顾展唐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只剩一把剑插在砂砾之中。柳遁久久地伫立在那里,在那细微的光芒之中,眼眶微红。
“红果”他说,“我们走。”
“去哪里?”
柳遁笑了一下,脸上有些凄凉,拉起我的手。就在这时,从顾展唐消失的地方,忽然之间卷起一股风来,那把剑裹在风中,从砂砾中挣脱出来,铮铮作响。
“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想到,最后的办法,就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