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遁这个身份，本来就是假的。
广陵王李元朗，前朝景帝四子，其母以巫蛊获罪，自缢于掖庭。元朗遂为景帝所不喜，封于广陵。永安元年，文帝继位，使广陵王平犬戎，殁于阵中。
文帝并没有找到李元朗的尸首，李元朗重伤之时，被属下所救，这名属下的名字，叫做顾展唐。
顾展唐的奶娘生于杨柳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于是李元朗化名柳遁，以柳氏之子的身份被安置在村中。
柳遁与神仙娃娃的交易，眼睛换村子平安，是因为除了杨柳村没有更好的隐藏之处，而命火，是为了取文帝的性命。
顾展唐一直认为李元朗恨极了文帝，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也包括李元朗。
可是在我认识柳遁的时候，我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强烈的恨。
神仙娃娃交给李元朗通晓万物的神通，以五年为限，取得文帝性命，之后永堕阎罗。
如果不认为自己在强烈地恨，又怎会觉得这交易公平无欺。
李元朗答应了交易，但是在永安七年的宫变里，并没有杀掉文帝。
那天晚上，他砍掉了文帝的发髻和一只右耳。将那右耳抛入半空之中，然后五内俱裂而死。
没有人找到那只耳朵，李元朗虽然目盲，但是听力极好，靠着回声便能辨别事物。
所以他没有杀他，是故意为之。
他撕毁了和神仙娃娃的信约，所以被神通之力反噬，五内俱裂。
所以在我酒醒的时候，柳遁早就已经死了。
永安九年的时候，我在柳氏宗祠里见到的，只是他一缕生魂。
是他离开杨柳村的时候，留下的一道窄窄生魂。所以从永安七年起，柳遁便开始闭门谢客，直到五年期限到时，被邀入祠堂。因为是生魂，所以他在被颛孙打入魔道时脆弱不堪，转瞬消散，重归李元朗的真魂之中。
李元朗的真魂，从死去的那一刻起，便从魔道中化显而出。
他的母亲确实用过巫蛊之术，或者说，巫祝之术，只是并非对帝后，而是对她的亲生儿子。
他的母亲用写上他生辰的铜人埋在香炉之下，以巫祝唤醒魔界众生，祈愿他可得太子之位。
堡垒里的石球就是那时被唤醒，并认了主人。
所以在他背弃信约而死的那一刻，石球便开始凝聚他的真魂，如同青石凝聚晨露。
李元朗终于从魔道中化显而出，他没有做太子，他做了阿松和獒犬他们的主上。
他一生并没有负过谁，本来与人再无瓜葛，他只是对不起顾展唐。
顾展唐作为共谋，在那场隐秘的宫变后并没有被处置。他与灵玉公主本有婚约，两个月后，在他与灵玉公主的婚宴上，发现了他谋反的物证。
顾展唐饮鸩之后大开杀戒，砸掉了喜堂。最后毒发力竭而死。灵玉公主回到宫中，第二年春天，从灵隐寺外的悬崖上一跃而下。
你放下了恩怨情仇，那么我顾展唐无端送上的这条命，顾家上下两百人的性命，灵玉公主的性命，又算是什么呢。
顾展唐死后，宫里开始出现怪事，尤其是在月圆的夜晚，在李元朗死去的石板地上，会有一个声音，寻寻觅觅，低沉而隐秘地哭泣。
文帝依旧按广陵王的爵位安葬了李元朗。而顾展唐被葬入千里之外的狼牙山中，企图以山中空旷的荒野将戾气散去。
可是顾展唐还是化为了厉鬼。并且凭一己之力，打开了魔界的入口。
他并没有进过魔界，但是他见过李元朗。
李元朗发现了界碑，后来每次月圆的时候，他都会去狼牙山。有时带一壶酒，有时带一壶茶。他会对顾展唐的墓碑说一些话，他可以感到顾展唐的戾气，这戾气并没有因为他的诉说而消散，反而有时会在他身边聚集，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顾展唐。
顾展唐躲着他。
李元朗也许知道，他并非躲避他，而是躲避自己对他的恨。
也许顾展唐一直以来，都是想杀掉他的。顾展唐把自己和灵玉公主的命运归结与他，归结与那个血月高悬的晚上，他在文帝面前的一念之差。
他没有杀掉文帝，所以他害死了顾展唐，害死了灵玉，害死了顾家上下两百余条性命。
他第一个害死的，是他自己。
白溪讲完了故事，故事里的人和事，早已随前朝覆灭，灰飞烟灭。他点了一盏灯，领着我走进那深深的甬道，潮湿的地气让火苗明暗不定。他终于走到甬道的尽头，在那个宽敞的墓穴里，点起灯来。
墓穴很大，却没有陪葬物品，空旷而冷清，就像魔界中的那间卧房。
李元朗的棺木在墓穴正中的高台之上，从缝隙之中，微微放出光芒。
白溪走上去，将那墨色的棺盖推开。冷清的光芒忽然弥散开来，如同萤火。
“是定颜珠。”白溪说。
我走过去，柳遁躺在那棺木里，一身铁甲戎装，容颜没有丝毫改变。
我的喉咙里忽然感到苦涩，于是伸出手，划过他的眉眼，一些黑色的雾在我心中蔓延，就像与顾展唐缠斗的那个夜晚，将我吞噬的雾气。
我仿佛听到顾展唐的哭声，在那一轮血月之下，隐秘而低沉的哭声。
他的怨念，他最大的恨与悲伤，那个有着血月的夜晚，不是他力竭而死的夜晚，而是李元朗枉死的夜晚啊！
我的眼泪忽然间掉落下来，掉在幽深的棺木之中，掉在李元朗的眉睫之中。白溪如临大敌，却又不敢拉我。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到周围空气一震，棺木中的柳遁顿时模糊不清。
是颛孙，是颛孙的移形换影。我在魔界时一直在柳遁的堡垒里，所以他找不到我，现在我到了人间，他找到我了。
我心中一冷，便不想任人鱼肉。在周围时空变化之时，拼尽全力伸出手去，牢牢地抓住了周围事物，砰地一声从那时空的漩涡中剥离出来，落在地上。
我爬起来，胃里翻江倒海，这是一条巷子，阳光正好。在面前的巷子尽头，一道光落在空中，幻化出金甲的光芒。
颛孙的轮廓在这光芒之中显现，转瞬间落入人间。
“红果”他说，“跟我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