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恋中的自我是一部热情的机器,拼命制造符号,然后供自己消费。
谈起罗兰•巴特与《恋人絮语》,就不得不提作者本人的哲学背景以及法国哲学的演变。
首先是存在主义: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法国是存在主义的天下,存在主义者们关注存在与意识,关注意义与自由;
然后是结构主义: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之际结构主义大放光芒,以列维斯特劳斯、福柯、阿尔都塞、拉康以及后来的罗兰巴特为首的大师们联手向存在主义发起了冲击,他们关注现象的规则与区分体系,关注话语、结构而非本质;
最后变成了解构主义:七十年代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原来的一批结构主义学者们对结构主义产生了质疑,转向了解构主义,同样研究话语,重心却从“全面科学”专向了“全面质疑”(乔纳森•卡勒语),话语的作用是破坏它的哲学前提,消解一切预设的结构。
其中,罗兰•巴特便是一名转向的解构主义者,而这部《恋人絮语》即为解构主义的经典范本。他从《少年维特之烦恼》入手,引经据典,细细分析恋人们的想象、欲望与心迹表白。
罗兰巴特的语言学、符号学素养决定了本书的写作风格注定与众不同。别忘了拉康的那个著名公式:S/s,能指在所指之上,不是概念在支配符号,而是符号在支配概念,是语言在操纵人。所以为了避免意义从符号中溢出,他选择了“无序”与“片段化”。在《恋人絮语》中,出场的是无关场景、散乱叙述,它更像是一本“爱情辞典”,不同场景出场顺序完全按照字母排序,以避免产生任何“意义体系”。
他的行文风格亦是如此,狂热、无中心、快节奏,像是谵妄、痴言、胡语,可以说是一座纯净超脱的“语言乌托邦”。这种反理性、支离的、碎片式体现的正是后现代哲学的特征。
那么恋人们的言语与符号中又是怎样折射出他们的爱情的呢?巴特开始了他的喋喋不休……
•从话语开始
“真可爱”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恋人们总是用它来形容对方?最简单的解释便是,说不清自己对情人的爱慕究竟是怎么回事,恋人只好用了这么个呆板的词儿:“可爱!”
罗兰•巴特指出,首先它是一种同义反复:迷恋的情愫构成了情话,但又箍死了情话。要形容迷恋,总不外乎这样的表述:“我给迷住了。”到了语言的尽头不得不重复最后一个词——就像唱片放完之后老是重复同一个音一样——的时候,这种语言上的肯定让恋人陶醉,昭示着疯狂而奇特的主体状态。
它还昭示着欲望的特殊性:可爱的意思就是,这是我喜爱的,也就是唯一的:“没错,这正是我喜欢的”。然而,恋人愈是感觉到自身欲望的特殊性,ta就愈没法表达清楚;目标的精确与名称的飘忽相对应;欲望的特殊只能引起表述的模糊。语言上的这一失败只留下了一个痕迹:“可爱”。
别忘了还有那句重复率最高的“我爱你”!巴特指出,这一具体情境不是指爱情表白或海誓山盟,而是指意在宣泄情绪的反复呼唤本身。这句话具有空虚与实在的二象性,它不传情达意,只是伴随一种特定情境而生:“主体被悬吊在与异体的映照之中”(拉康语)。它是一个浑成的片语。既不属于语言范畴又不属于符号范围:它超越了二者,甚至带有音乐性质。
那么回应呢?对于告白者来说,更深重的打击不是“我不爱你”(对欲望的否定),而是“无可奉告”(对语言本身的否定,否定了“我”的发声权利)。与此对应,“我也爱你”比“我也是”形式更为完整,它与呼唤构成了共鸣,能指与所指同时并存:这才是告白者真正希望听到的话语。
还有“我想你”呢?相思时的絮语又有哪些“潜台词”呢?巴特指出,恋人们常常将分离的时刻视为受遗弃的严峻关头,这会激起他们内心的层层波澜……
思念远离的情人,这个过程是单向的,总是通过呆在原地的那一方显示出来,而不是离开的那一方;无时不在的我只有通过与总是不在的你的对峙才显出意义。
思念有一种窒息的意味:不见对方,就像我的头被按入水里一样滋味;我快要溺死了,呼吸不济了,经过这种窒息,我才重新认识我要寻求的“真谛”并练就了爱情中必不可缺的执著。分离考验并重新锻造了爱。
相思的恋人迫使自己忘却:忍受分离的办法便是忘却。恋人若无法忘却,有时会因记忆的魂萦梦牵身心交瘁,过度紧张,而最终死去(如维特便是)。
思念背后亦有祈求的意味:我祈求对方的保护,对方的归来:让对方回来吧,把我带走,就像一个前来寻找自己孩子的母亲那样,离开这个花花世界,离开这些虚情假意。
•然后呢
别忘了,符号可不仅仅是言语!符号作为载意工具还可以是行为,可以是表情。
事实上,恋人还挺喜欢把事实、行为符号化:从恋人角度来看,一桩事情之所以不能小觑,因为它很快地变成了一个符号:而符号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了,它可有后果(能引起反响)。我做出的反应本身也是个符号,让对方不得不对其进行破解。
网上有个很出名的段子:情侣出去约会,男人闷闷不乐、爱理不理,女人便开始多想:为什么他不在状态?为什么心不在焉?是不是心里没她了?是不是她做错什么事了?是不是他在外面有人了?是不是关系出现裂痕了?……甚至回去为此哭了一场。而男人心里想的却是:意大利今天居然输球了!
这就是事实符号化:恋人们总是不断咀嚼着事实中的意义,符号中的意蕴,能指背后的所指……甚至不惜自我折磨。
哭泣与泪水也可以分析。哭泣的恋人,不仅仅把泪水当作一种“威胁手段”,更重要的是,他或她在哭泣中重新发现并认可了自身中婴孩的身体(毕竟,只有孩子会轻易流泪)。然而我们的社会抑制了它自身的、包含于眼泪中的永恒的东西,使哭泣的恋人成为一去不复返的旧事。巴特感慨,戒除哭泣又是为了社会的“健康”。此外,泪水可以证明自己,为了证实悲伤并不是幻觉:眼泪是符号迹象而不是表情。借助泪水,ta叙述了个故事,敷设了一个悲痛的神话,然后便将自己维系其上。
肢体接触也不例外,在恋人看来,它涉及恋物的快感,其本质是对符号迹象意义的咀嚼与回味,而不是感官愉悦,最终构成了交互应答的系统。
那么,爱情的发生发展全程能不能视作一个整体分析一下呢?巴特老师说,当然可以!
爱情的发生源于幻想,这幻想将抹去真实的对象:在语言的突变过程中,通过一种纯粹爱的变态,恋人发现自己爱上的是爱情,而非情人。对方成了他欲望的附庸品。于是产生负罪感-否认-获益-损害,在反复循环的过程中不断合理化、深陷其中。
在这个过程中,否定辩证法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有情人遇上了意中人,于是便立即作出肯定(心理状态表现为痴迷,激动,亢奋,对美满前景遐想瞻望),接着便是一段隧道里的暗中摸索:最初的肯定不断地被疑虑所啮咬,基于幻想的对对方的挑剔不断地危及爱情的价值。这段时间内,情绪低落,满腹怨艾。但恋人必须相信肯定能从这个隧道里钻出来;ta能“挺过来”,也不会因此而告吹,充分肯定两人的初遇。但又有所区别。ta期冀的是旧情的复归,而不是反复,ta对对方(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的情侣)说: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如果挺不下来,恋情就会走向终结。终结的信号往往是衰隐与疲倦:
“上帝存在,母亲存在,但他们不再爱了。我并未被摧毁,而是被丢弃在那儿,犹如一堆废物。”
在衰隐中,对方好像失去了一切欲望,ta被黑夜吞噬了 。疲倦亦作为一种馈赠,对方可能希望说:疲倦了,别缠着我了;不过可能是:我接受了你,忍受了你,所以表达出一部分疲倦,作黄灯信号。但是它终究是无法回答之物。
除此之外,巴特还详细解构了一见钟情、焦灼、妒忌、争吵、闲谈、内疚、掩饰等诸多场景,迫于篇幅这里就不加引述了。
事实上,每个场景的解构,巴特的给出的都不是标准答案,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从来就没有所谓标准答案。每对情侣都能为自己的符号话语赋予自己的意义,每个读者也都能质疑巴特的分析,这种多义性也是他本人一贯坚持的:
“作者”既不是文本的源头,也不是文本的终极。他只能“造访”文本。
这种多义性赋予了文本以无穷魅力。所以,无论是对爱情的形式与结构有浓厚的兴趣的读者,还是想对解构主义文本一探究竟的哲学爱好者,抑或是想让自己的恋情更通透一些的恋人,这本《恋人絮语》都是绝对不能错过的一部佳作。此外,如果你(像我一样)想对爱欲有一个整体的、跨学科的了解,同样不能错过它:它将是一块不可或缺的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