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教研室内坐着一位秃顶戴高度近视眼镜的中年男教师。
莫伊报出姐姐的名字,中年男教师笑容满面地指引我们来到莫芸的办公桌。
莫伊从笔筒里找到一把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一本A4纸大小的绘本。
绘本的封面采用油彩绘制,画的是一对母女。小女孩头发呈棕黄色,端坐在母亲腿上,两人共同阅读一本书。餐桌上铺着白色桌布,桌面上的玻璃器皿中安插着盛开的花朵,也许是菊花,也许是向日葵。印象派风格绘制的花朵色彩鲜艳,吸人眼球,在视觉上甚至盖过了母女俩的形象。
我瞥见书名叫"TheLanguageofFlowers",在心中直译为《花的语言》。后来我才知道,这本书准确的译名是《花语》。
19世纪初,法国开始兴起花语,随即流行英美。那时的女人热衷于分析每一朵花的含义,依据含义选择佩戴,摆放或疏远。1884年,KateGreenaway按照人们的普遍共识绘制了这本花语书籍。书中除了栩栩如生的花朵及其代表的花语,还有丰富的花园生活,被誉为花语界的“大英百科全书”。据说之后所有的花语几乎都在借鉴此书。
但在当时,我从封面以及绘本的性质推测《花语》是培养和谐亲子关系的,据此以为她是给孩子买的,心想孩子是妈妈永恒的话题,或许可以借助孩子打破静默,于是问道:“孩子多大了?”
在当时,我从封面以及绘本的性质推断《花语》是培养和谐亲子关系的。根据这一推断,我以为她是给孩子买的。心想,孩子是妈妈永恒的话题,或许可以借助孩子打破沉默。于是问道:“孩子多大了?”
听到我的询问,她突然一愣,目光苦涩。随后轻轻低下头,悲伤地说:“我没有孩子。”仿佛触及了痛处,她迅速迈开脚步,远离我这个深渊。
我恼怒自己失言,引起她的不快。同时又感到困惑,为何她对没有孩子会表现出得如此敏感?转念一想,谁没有难言之隐呢?也许她的孩子不在身边,或者同丈夫决定不要孩子……匆忙间,我向值班老师道声谢,赶紧追上去。
回家路上,我们再也没有说话。她专心开车,我则侧头凝视窗外走马灯般变换的熟悉风景,其实是在看她映在车窗玻璃上的模糊剪影。只觉得她就像核桃仁般,用坚硬的外壳紧紧地包裹住自己,不愿多说一句话。
爸爸晚饭才来,但并不妨碍他被亲朋好友灌得找不到北。我劝他少喝点,嘴里答应,但死性不改,喝得昏天黑地。然后凭借酒劲,自吹自擂,变成众人眼中的笑话。等到酒局散场,他连路都走不稳了。
我们已错过乡村客运的末班车。我搀扶着这个脸同关二爷一样红的醉鬼,发愁怎么回家。唯一的办法,就是徒步到龙潭村的村大队,看还能不能叫辆火三轮。
这时,莫伊也与她的姐姐告别。表叔上前对她说:“你回城里应该要路过竹基村,顺道送送展成父子。”
莫伊轻轻点头,我忙不迭道谢。
阿爸上了莫伊的车,东摸摸西捏捏,一脸羡慕:“好巴适的车子,什么牌子?”
“奔驰,”我说。
“难怪那么舒服。”他蜷缩在后排座的真皮座椅里,就像一个受冷的人蜷缩在羽绒被中,很是称心如意:“哪…哪个送我们?”
“表孃。”
“胡说八道,你哪个表孃开得起奔驰,奔驰开她还差不多。这明明就是大老板才开得起的车。”他一边打酒嗝一边往前排座椅的空隙里探询:“谢了哈,老板,我们展成会好好干。”
我头疼地把他拽回到座椅,他却不依不饶。
“展成是个好孩子,本来也可以开奔驰,因为我没本事,才没开成。我对不起他。”
“少讲几句?”我在他耳边警告道。
“我在给你‘勾兑’。”他回嘴说,变得喜形于色,用四川话叨叨道:“展成这娃儿从小就乖,没给我惹过啥子麻烦。现在婚也结了,老婆娃娃也有了,就差一个可以赚钱的活路。她现在的活路呀,养活他自己都够呛。咋个说也是大学生嘛!读了那么多书,结果出来连清洁工都不如。早晓得不如清洁工,还去念啥子大学。老板你也晓得,有钱,男人的腰板才硬得起来,婆娘才好管。每次看到展成给她老婆洗内衣内裤,我的心里面呀,说不出来的难受。我承认我也怕老婆,但从不洗衣服。我的不洗,老婆的也不洗,这是我身为男人最后的尊严。从古至今,洗衣服都是女人的事,男人洗衣服,算啥子名堂?”
“你讲这些做什么?”我低沉地问道。他竟然在我初恋面前暴露我的短处,我恨不得拿电焊焊紧他的嘴。
“儿子,我对不起你。”说着说着,竟然泪如雨下,哽咽起来,“要是我有本事,你也不会过得这么窝囊。”
我心软了,暂时放下心中的愤怒,安慰他说:“哪个讲你没本事。家里的电视机电瓶车,坏了还不都是你修好的。你的本事大得很。”一边说一边掏出纸巾给他擦干泪,心底希望他做个安静的好父亲,不要给我添堵。
“这些本事又赚不到票子。我不给你讲,我跟你们老板讲——老板。”刚要转过头,他打了一个臭烘烘的酒嗝,急忙捂住嘴巴。我觉得他要呕吐,便让莫伊停车,打开车门,把他赶了出去。
“那么快就到清水河了。”即使下了车,他的嘴还是歇不住。他把整个身子压在水泥栏杆上,夜幕中,河水宛如一头黑暗的巨兽,发出低沉的叹息,不停地流向远方。这时,莫伊下车送来一盒纸巾,爸爸仍不放弃机会对她说:“老板,挖这条河我也出了力的。”
“到底吐不吐?不吐就上车,你不睡觉表孃还要睡。”我有些不耐烦地说。但他却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一个劲儿地倾诉挖河往事。什么挖河吃的每顿菜都是莲花白,吃伤了肠胃,现在看到莲花白就想吐。什么挖河全靠人工,没日没夜地挖,一担接一担地挑土,现在谁还肯免费卖这样的死力气。什么河挖成后,灌溉了成都平原几十万亩良田……我出手拖他上车,生怕他说因为有了他挖的这条河,从此平原上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荒无人,天下谓之称天府之国。这里可不是都江堰。但他却死命抱住水泥栏杆,非要把老调弹完。
“你爸想说,就让他说吧。”莫伊轻声劝道。
“我爸就是样子的人,让你见笑了。”
“你爸也挺不容易的。”莫伊整理起被河风吹乱的耳发,接着说道:“回去用一两醋、半两红糖和几片生姜一起煎煮十分钟,可以解酒。如果真吐了,要赶紧清理口中的呕吐物,否则吸入气管导致肺部感染,那就麻烦了。”
“真是专业。”我赞许地说。她咬了一下嘴唇,移开目光,将手插进风衣口袋里,不再发表意见。难道我又说错了什么吗?
爸爸终究没有吐出来。
我们再次上车,短短的十分钟后,便抵达家门前。我请她进家里坐,她说赶着回去。我再次道谢,心想今后恐怕难得见面了,如果问她要联系方式,会不会唐突?
眼看奔驰缓缓调头,马上就要离我远去。靠近车旁好几次想开口,又觉得冒昧,咬紧牙关羞于启齿。
奔驰的车头摆正后,窗玻璃降落下来,露出她温柔的脸庞。
“我给你一个手机号码,如果愿意,你可以找号主给你安排一份待遇稍微好些的工作。”爸爸的话,她显然听进去了,我却有些挂不住脸。
“怎么好麻烦你。”
“我们是同学又是亲戚,不用客气,”她说,“号主叫章桂符,是我老公的下属,我会先知会他一声。他要是问你是谁,你就说是我表侄。”
我掏出手机记录。
“文章的章,桂花的桂,符合的符,章桂符。”随后她又报出手机号码。
记完后,我趁机索要她的手机号码:“你的手机号码呢?”
“抱歉,我不用手机,”她说,“我平时没什么交往,手机可有可无。”一个开奔驰大G的人竟然没有手机?我有些失落,也许这是她委婉拒绝的话术。毕竟我们处于不同的圈子,她帮助了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有权打扰她的生活。
“那我先走了。”她向我道别。
“路上小心,BYEBYE。”
她微微点头,随即关上车窗,启动车辆离去。
爸爸接到妈妈从妇幼保健院打来的电话,说张露生下一个七斤重的大胖小子。他兴高采烈爬上二楼,把好消息告诉我和文婷。
大约一周后的傍晚,文婷在坐在床头叠衣服,我给熟睡的小鱼修剪指甲。但见爸爸兴高采烈地冲进我们的卧室,激动得语无伦次。很久才听清楚,原来他接到妈妈的电话,张露产下一个七斤重的大胖小子。
我为张露高兴,说明天就去医院探望她,而文婷的脸色苍白如纸,呆坐在床头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爸爸说要去客厅烧香告祖,便迈着凌乱的步伐下楼去了。爸爸走后,文婷埋起头继续叠衣服,干巴巴地说:“恭喜你,当舅爷了。”
“张露挺厉害。我记得小鱼生下来的时候也才五斤。”
“是,她厉害,我没用。”听到她动气,我停下手中的活望向她。他已经坐到梳妆台前,解开马尾辫,重重地梳起头发。好像头发跟她有仇,正在接受惩罚。
“我可没有你说的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自己心里最明白。”她突然转过身来,脸上怨气升腾,“无非我生的是女儿,断了你的后,犯不着褒奖你妹妹埋汰我。况且生男生女,本就是男人的染色体决定的,怪不得我。”
我归拢剪下来的指甲,起身走到她面前,安抚说:“现在不像过去,生男生女其实都一样。大家不是说女儿是招商银行吗?况且新闻上说男女比例失调严重,再往后面走,不晓得有多少男人打光棍。要是你给我生个儿子,大了娶不到老婆,那才窝囊。”
“少讲好听的。”她把梳子往台面上一扔,信誓旦旦道:“反正我是一分钟也不想住在你们家了。刚才我给同事打了通电话,让她留意公司附近有没有出租的房子。等找到房子,我就带小鱼搬出去。至于你,要搬就搬,不搬就留下。我再也不想和骗子同住一个屋檐,人累,心更累。”
“这又是唱得哪出?”我有些恼火,质问她说。
“难道不是?”她冷哼道:“你妹妹讲要嫁出去,怎么不嫁?讲要丁克,怎么还是生了?她鹊巢鸠占,迟早有一天,要把我们母女赶出去。与其被人家扫地出门,不如自觉搬出去,也好少受些气。”
“我已经讲了一百遍了,再等等。等到楼屋拆迁,不搬也得搬。”
“小鱼都快要念小学了,你还要我等多久?再等下去,我要疯了。”她歇斯底里地说。“我搞不懂,你到底是不是张家的儿子?我也有哥哥,但妈妈坚决把我嫁出去,因为她晓得,兄妹同在一个屋檐下不好相处。但你妈——,哼。是,你妹夫赚得比我们多,但他买过什么东西孝敬你爸妈?两口子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而你妈却捧在手里,含在嘴里。而我逢年过节给他们包红包买东西,却总落不下好。”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行了吧。”
“只晓得说这些没用的。能不能拿出男子汉的气概保护我们娘俩儿。”
“怎么保护?动刀子吗?”我也丧失理智,口不择言。“妈妈爱女儿天经地义,你不也对小鱼视若珍宝吗?不要那么敏感好不好?”
“我敏感?你换到我的地位感受一下。当初是我眼睛瞎才嫁给你。不是,你嫁给我才对,小鱼姓什么都不该跟你姓张。”
“闹够没有!”我一声怒吼。
“没有。”她针锋相对。这时,小鱼被吵醒了,用手揉起眼睛,慢慢坐起来。
“忍你很久了,不想过,就到民政局办手续,犯不着天天在我耳边叨叨。我也后悔,娶猪娶狗也不该娶比自己能干的女人。你晓不晓得,这几年,我巴不得天天拉通班,免得回家看你摆出一张臭脸。你他妈的就是在发神经,谁他妈地想同神经病过日子。”
“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好得很,”她哭哭啼啼地拉出行李箱,翻箱倒柜往箱子里扔衣服,“话说开了就好,早散早了。”
小鱼被我们地吵闹声吓哭了。文婷严厉地看了她一眼,把她吓懵了。文婷给她套上衣服,就像给木偶穿,手法粗暴,把她弄得很不舒服。她又哭起来。
“不用收拾。要走也是我走。”我使劲把手中的指甲扔进垃圾桶,不耐烦地说:“你不是经常讲,除了这两间房子,所有家具都是你置办的。既然大家闹掰了,我也没脸再睡你的床。”我气冲冲闯出了房间。吵架声已惊起隔壁的两家租户,一家是卖公墓的夫妇,另一家是个独自居住的空调安装工。他们不约而同站在露台上看热闹。空调安装工甚至还在啃甘蔗。卖公墓的女人想开口劝我,没等她发话,我就撇下一切,咚咚咚地下了楼。
来到院子,回身望向客厅,但见爸爸在神桌上摆好了酒水果馔。红烛高烧,映照得神榜熠熠生辉,“张氏堂上历代先祖考妣神位”历历入目。阿爸正在撕纸钱,我们目光接触后,他冲出客厅,板起面孔。
“吵那么大声做什么?丢不丢人?”
“我问你,张露生的小孩将来姓什么?”我没好气地说。
“废话,当然跟他老公姓刘。”
“我就搞不懂,孩子姓刘,你干嘛告诉张家的祖先?你有没有考虑他们的感受,有没有考虑我们的感受。”我激动不已。
“但,张露是你妹妹。”
“你也有妹妹,怎么不让她同你住一起?”我反问道,扭头穿过院子。
“这么晚了,去哪里?”
“咨询离婚。离了大家轻松。”我狠狠地摔上家门,扬长而去。
我随便搭乘了一辆公交车,孤魂野鬼似的在城里游荡。爸爸给我打了几通电话我都拒接。后来他给我发来一条短信,说文婷收拾了一大包东西,给了空调安装工两百块钱,让他用面包车载她和小鱼回娘家去了。
她这一去,怕是不会回来了,也许我的婚姻真的到头了。小鱼是她的命,她断不会让小鱼跟我。不多的积蓄归她吧,希望她不要剥夺我的探视权。
冷静下来以后,我又想,小鱼没有了爸爸陪伴,影响她成长怎么办?干脆还是认错挽回。
转念又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还有挽回的必要吗?或许从一开始,我们的婚姻就是个错误。拖泥带水下去,对大家都是折磨,生活鸡飞狗跳,不一样影响到小鱼?
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越想越烦。
不知不觉游荡到书店附近。
我给梁锐打了个电话,希望他能收留我。此时他在网吧里游戏正酣,要我在他租住的小区等他。
梁锐住在银杏小区。这个小区破落陈旧,红砖垒砌,河沙敷面,是这座城市最早的一批职工房。小区没有名字,因为门口有几棵硕大的银杏树,勉强命名为银杏小区。
梁锐居住在银杏小区。小区楼宇用红砖垒砌而成,曾是这座城市最早兴建的一批职工房,已经破落陈旧。小区并没有正式的名字,只是因为门口那几棵硕大的银杏树,人们称之为银杏小区。
银杏小区的采光不佳,常年处于阴暗潮湿的状态。尽管如此,由于租金十分便宜,吸引了大量外来打工人员和社会底层群体聚集于此,沿街底商多为餐饮、按摩、保健行业。
我来到小区门前时,底商铺面里灯光魅惑。穿黑丝的女人坐在板凳上,面向街道搔首弄姿。有的站在街边拉客。只要有男人经过,她们便傲然挺起胸膛询问道:“帅哥,耍不耍?”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梁锐身穿工装衬衫,脚踩舒适的人字拖,手拎零食和啤酒,在魅惑灯光的映衬下出现在我面前。
“同老婆吵架了?”
“一言难尽。”
“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在我这儿先住几天,等她气消,打个电话赔礼道歉,一切就解决了。”
“还是你好,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羡慕啊。”我感叹道。、
他揽住我的肩,笑吟吟道:“脑壳进水了才羡慕我。”
我跟他穿过狭窄的通道。通道里坑坑洼洼,有些地方还积满浑水。走进一栋单元楼,登上三楼,打开门,发现房间收拾得非常干净。以前我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昏暗的一居室,墙上贴满了赠送的女明星海报,泡面桶随意摆放,袜子乱扔,乱糟糟,臭烘烘的,简直就像个垃圾场。
“干净得有点不像样了。海报呢?你最喜欢的陈慧琳呢?莫非,小凤要搬过来住?”我打趣道。
梁锐始终不敢向小凤表白。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外地人,要什么没什么。而小凤是本地土著,注定不会有结果。何况小凤缺乏主见,对父母言听计从。据说相了一次亲,就把终身大事定下了。梁锐很难过,但也无能为力。
文案检查后建议如下:
“不要提她好不好?惹我心酸。”粱锐垂头丧气一会儿,猛然抬起头来。“但我不怪她。即使她不嫁给别人,我们两个也不可能。”
“你都没有跟她说,咋个能说不可能?临阵脱逃,绝非好汉。”
“你不晓得,”他仰头灌了口啤酒后,用手臂揩干嘴唇上的酒液,“可能再等个把月,我也要回去结婚了。”
“这么大的事居然没跟我说。”我略感吃惊,“天天吼大家是兄弟,结果是空了吹壳子嗦。”
“见不得光,不好意思说。”
“难道是感化了失足女?”我开玩笑道。
“妈勒个脚。”他把手中包的花生壳扔过来,我赶紧翻身躲避。“老子没得耍二轮的嗜好。”
“那有啥子见不得光。搞快说哪个女的?我认不认识?”
“我弟娃媳妇的妹妹。”
“原来是窝边草。”
“但我这只兔子不爱吃。”梁锐苦笑道。
梁锐的弟弟曾在通信部队服役,退伍后,用转业金买了辆大货车跑长途运输。他的弟弟先于他结婚,养育了一个女儿。身为大伯,梁锐很疼爱侄女,每次回老家都要给她买很多衣服和玩具。
可是有一天,他弟弟身上不明不白地痒起来,看了很多次医生都没治好,于是辗转到距书店不远的省医院检查,没想到查出一种罕见的皮肤癌,全家推测可能是当兵时接触了大量的电磁辐射所致。
在省医院治病期间,他弟弟还来书店找过他几次。第一次他看起来精神饱满,不像是有病的样子。随后进行了化疗,头发被剃光后,他变得骨瘦如柴,但整个人仍然透露出一股英气。
治病期间,梁锐经常请假,带弟弟和弟妹四处周游,直到医院让他弟弟出院回家。
两个月后,他弟弟不治身亡,同事们还随了礼。料理完丧事回来,他告诉我,弟弟回去后,爸爸给弟弟物色了一处安息之所,问他满不满意。弟弟笑着说挺好。
梁锐说弟弟的死让他成熟起来。这些年他可以安心在书店混日子,得益于弟弟对家里的照顾。弟弟去世了,弟妹还很年轻,带着一个女儿改嫁也是负担,何况他也不能允许弟弟的女儿将来寄人篱下。于是爸爸建议他娶弟妹的妹妹(两人曾经相过亲,但梁锐对她没感觉,并未谈成),既能解决终生大事,又能维持同弟妹的亲缘,同时还有利于侄女成长,可谓一举三得。
“问题是,你根本就不喜欢她。同一个不喜欢的人生活还要上床,那不是很不好受?”
“你文采好,如果写个句子,其中的词语可不可以按照想法替换?”
“那当然。”
“我不过就是把‘两情相悦’换成了‘责任担当’,并不影响整个句子的整体表达。”
“话虽如此,但委屈的却是自己。”
“失去爱情,收获亲情,等价交换,不亏。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与谁两情相悦,能不能走到最后还很难说。离婚率不是已经逐年走高。”
“哪本书洗了你的脑?”
“靠,我说的是自己的感悟。”
“横竖你都不像是个会感悟的人。”我说,“呃,既然你把见不得光的事告诉了我,我也有个秘密想跟你说,要不要听?”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要耽搁老子睡觉。”他打个呵欠,顺势躺在床上,把圆圆的脑袋枕在手臂上,望向油漆剥落的天花板发呆。
“我和骆芳,有一腿。”
“妈哟!”就像扔个炸弹,他被炸了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兴奋地问道:“‘一腿’到啥子程度?睡没睡?”
“没有,搞起耍的,我俩都没放开,最多算犯罪中止。”
“其实,我早就怀疑你们两个有猫腻。”他的眼眼睛向上看,脑子里在思索什么,“有次我撞到她向你发‘花痴’。但抱着为兄弟讳的态度没有乱说。店里的姐姐要是晓得这件事,那还不炒得沸反盈天。”他倾身上前,用自己的肩撞了撞我的肩。“哎,你该不是为了骆芳才同老婆闹翻的?”
“不是。”我说,“是家庭矛盾,她觉得嫁给我受了委屈,不想过了。”
“你看,我就说,爱得再死去活来,能不能走到最后很难说。”
砰!砰!砰!
突然有人敲门。敲门者同门有血海深仇似的,越敲越重,越敲越急,震得门板都快要散架了。
我要去开门,梁锐嘘地一声拉住我,慌忙摇头,示意我不要动。
许久没人开,敲门者自行离开。听到下楼的脚步声,梁锐才松了一口气。
我问是不是房东?他说比房东更可怕。
“借了笔高利贷,没钱还。”
“啥子事要去借高利贷?”
“我弟娃住的是五百块一晚的豪华病房,很烧钱,不借咋个住得起嘛。”
“五百块一晚。”我感到不可思议。“如果我没有记错,普通病房只要几十块钱,五百块是个啥子体验?”
“三十平米单间,有微波炉,有冰箱,有液晶电视,最重要的是,有护士全程陪同。”
“医院是治病的,不是去享受的,你以为你是哪个,打肿脸充胖子,何必?”
“我弟娃儿的命那么苦,从小到大没有享受过,让他享受一下再走,我也安心。要是倒回去,我还是要借这个钱。”
话音刚落,嘣地,伴随尖锐刺耳的声音,一格窗玻璃破了个洞。紧跟着,一块砖头砸到我们面前。
“完蛋了。”梁锐已吓得面如土色。
只半会儿功夫,一个小偷般的黑影飞快地翻上了露台。他左顾右盼,然后抓起露台上的一张板凳,朝窗户猛砸,活像囚犯在孤注一掷的越狱,疯狂、暴躁。
窗玻璃发出冰雹般的碎裂声,碎片洒落一地。紧接着,一只手臂上绘有黑色玫瑰和荆棘图案的手探入窗洞,摸索到锁头,毫不费力地打开通往露台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