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没想过,兴许也想过。但他想的必然是那一役过后,南沙军还能剩多少人。”
“却没想到穆烈那没用的东西竟然把他的亲兵给败光了。”邯羽一个骨碌从上原身上滚了下去,躺在榻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望着帐顶,“少了五万亲兵,倒是给他减轻了不少负担。但那一日我们逼宫似的押着穆烈回到了魔都城,他又不能再把我们赶回南疆,毕竟那里已经没仗打了。但把我们留下来,即费粮又碍眼,可不就得另想法子把我们给打发了嘛!”
“魔尊那一颗雄心壮志不过就是小儿扮家家。”上原嘲讽一笑,“他那种人过不了朝不保夕的日子,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他沉了沉,“邯羽,这魔都城繁荣下掩着的,是千疮百孔。早晚有一日这根基会断,我们头顶的这片天土崩瓦解也不过是朝夕之间。”
“所以你才想扶持玄烨。”邯羽有些丧气,“因为你信他,你觉得他有能耐。”
“因为我们并没有更多的选择。”上原侧过了身子,看着他那半张脸道,“南疆大军要活下去,魔族子民也要活下去。如果玄烨能给我们一条生路,没有人会回头留恋身后的绝壁断崖。”
少年郎朝着房梁叹了口气,这才侧过脸去同他相视,“所以,不仅仅是南疆大军要反,你们还想鼓动族人同你们一起反!”
上原并不否认,“南疆大军不过区区三万都不到。在魔尊眼里,我们甚至是可有可无的。他那个人刚愎自用,又手握重兵。我们打不过他,也得不到他的信任。但他不会想到我们会反,更不会想到族人会跟着南疆大军一起造反。”
邯羽不免担忧,“这不是桩小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要怎么策动族人造反,你和玄烨有没有什么头绪?”
上原点了点头,伸手将他搂了过来,“此事我同烨帅商议已久。但计划总赶不上形势变迁,我们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他像抱个汤婆子似的将邯羽抱在怀里,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满足得丝丝喘气,“虽然前景还不是很明朗,但眼下的确是南沙军这一千多年来过得最舒坦的日子了。及时行乐,我们不如趁着这段好日子把天地给拜了,免得庹伯总唠叨我。”
那一日邯羽不过是随口一提,他从来都觉得拜不拜天地不过是走个礼数罢了,其实并不那么重要。就算没拜过天地,他们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也全都做得一件不差,又何必去遵循这么个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礼数?
“你怎么不说话?”上原低头看他,“不愿意?”
邯羽嘴皮子一翻,“要是你盖喜帕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堂堂丘家好儿郎愣了愣,脑中忽闪过朝露在柜山营地上曾经说过的话——“沙家就剩我一个了。要是哪个男人瞎了眼看上了我,我就骑着白鹿去把他娶回来养在营地里。”
上原噗嗤一下笑开了,觉得自己可不就是嫁去了沙家,还给沙家当了六百多年的上门婿帅!补个成婚礼罢了,他上原不盖红盖头,难道还指望邯羽盖着?那还怎么骑白鹿!
“那就一言为定!”他复又将邯羽搂进了怀里,颇为憧憬地道,“说好了,等你日后发达了,一定要骑着白鹿带着娉礼来这丘家宅下娉。我等你等了六百多年,从祷过山一直等到了魔都城。丘家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你总得给老爷子一个交代。”
邯羽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他哪里想到上原竟还当真答应了!他有种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的感觉。要下娉,就得有钱。上原毕竟是丘家独子,数目小了没排面,也怪委屈他的。但要讲究体面,他也着实没有钱。邯羽这辈子投生在了基山猎户家,没钱没宅,又回不去沙家祖宅,他上哪儿给上原弄娉礼去!
少年郎面露难色,他看着上原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拉不下脸在这件事上哭穷,只能硬着头皮许了这一诺给上原。
当日,南沙军的帅心情极佳。他已经有很多年没回过魔都城了,城里的样子于他而言已然陌生。但邯羽被人从魔都城里赶出来却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情,城里的情况他熟得很。上原今日高兴,也不想去愁那些未知的事情,遂就借着熟悉城中布局的幌子带着邯羽出门闲逛。
“要说热闹,还是北城热闹!那种接地气的热闹。”少年郎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身旁皆是熙熙攘攘,“都是穷人嘛,墨晶石子没几个,一天到晚穷开心。”
上原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走得闲庭信步,“听泷二说,那日归都,你在南城门口随随便便就遇上了个熟人?”
“我到魔都城里混,总得糊口饭。那时我在白水山外打野物,打死了扛到魔都城里屠了卖。肉也卖,皮毛也卖。穷人过日子精打细算,有钱人他娘的比穷人还要斤斤计较。时间久了,老子想不混个脸熟都不行。”
他们一前一后地在北城主道上走着。生活在这里的都是些低阶小魔,是魔都城里最不招人待见的。满街的穷酸气,却也弥漫着独有的烟火气。
“今日我带你从北城逛到东城。明儿再带你走另外一条路,从西城往南走。”邯羽走着走着突然道,“上原,你饿不饿?”
“你饿了?早上没吃饱吗?”
“我们今天要在外头混迹一整天,你要是饿,趁早说,别等到入了东城才找吃的。东城不比北城,那里可是个泥巴都能卖你十个墨晶板子的地方!”
上原不禁好奇,“你带钱了?”
邯羽哼唧了一声,豪爽道:“男人出门,身上怎么能不带点儿现钱!”
南沙军的帅意味深长地问他,“你哪儿来的钱?”
“私房钱不行吗?”少年郎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好了,不逗你了!年前我在魔都城里混的时候,有落脚点。北城这个地方,虽然住得便宜,但也不安全。墨晶石子和墨晶板子都扎眼,我可不就得仔细藏着!虽然也没多少,但请你吃几顿饭还是够的。”
“我倒是好奇,你藏哪儿了?”
邯羽倏尔狡猾一笑,“亏你还是个男人呢!这可是我们男人最大的秘密了。要是告诉你,以后我还怎么藏私房钱?”
言毕,少年郎便连蹦带跳地回身继续往前走,他头上的发带扬起,正好飘到了上原的鼻尖底下,好似根勾人魂魄的绳索,牢牢牵着上原的三魂七魄。
南沙军的帅笑而不语,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他喜欢邯羽走在前头的样子,道不明原因,只是喜欢看着他这股少年人的新鲜气,还有他脸上挂着的笑。
脚下的路其实不怎么好走。都是碎石铺起来的小道,鞋底踩在粗石上硌得脚都疼。
今日天象不怎么好,头顶的日头被厚重的阴云挡得严实。春天虽就在不远处,但冬寒依旧在发着余威。北风吹着这条破破烂烂的北城主道,为眼前的景致蒙上了一层暗淡。
邯羽像个没事人似的,走得轻快。迎面传来了叫卖声,他鼻尖一动,像只耗子似的猫着腰一路循着香气去。
挤着层层碍眼的人群,邯羽终于找到了香味的来源。
“哟!这不是小屠夫嘛!”
这是个烧饼摊,各色烧饼就这样摆在了竹编的篮筐里,上头盖着块厚实的白布,用来挡风。但即便隔着那么厚的一层布,还是能叫人觉察到底下的烧饼并不多。摊主是个有些年纪的粗人,粗布的衣裳上面东一块西一块地打着花补丁。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只剩了一条缝,一口大黄牙齐刷刷地露了出来,叫人不禁怀疑他夏天吃瓜的时候是不是根本不需要勺子。
不同于那一日在南城门口遭遇的冷嘲热讽甚至是挑衅,这位摊主看起来倒是像在十分热情地招呼着老熟人。
邯羽脸上瞬时便挂上了熟络的笑,“老伍,摊子还没叫人给砸了呀!”
“嗨!”老伍揣着手刚站起来想招呼人,听到这一句不上路的调侃当即从袖子里伸出手往他脑门上招呼,“臭小子,你欠揍!”
邯羽轻巧一退,游刃有余地躲了开,顺势一手掀起白布,另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地从底下抓出了个烧饼。往嘴里一塞再一咬,他的脸上浮现了满足的神情。
“香!”邯羽边嚼边含糊不清地道,“真香!烧饼还得是肉馅的才好吃!”
老伍把手伸到了他面前,“小兔崽子,没给钱就拿!五个墨晶板子,快给钱!”
吃饼少年闻言眼睛都瞪圆了,“你抢钱啊,老伍!我走的时候还是一个墨晶板子一个,这就涨价了?”他遂也伸了一个巴掌给他,“五倍的价儿?你这是穷疯了吧!”
“去年欠收,什么都贵!面儿贵,肉也贵。五个墨晶板子我还是同你算的老熟人的价儿,你随便找人问问去,现在都涨到五个半了!”
邯羽嚼着烧饼,觉得这老熟人的情分也忒廉价了!
上原这才慢慢悠悠地踱到了他的身旁,偏头往白布底下看,一本正经道:“我饿了。”
邯羽:“……”
邯羽有点儿心疼自己那点儿微薄的私房钱。想当年他在魔都城混的时候,五个墨晶板子都能好好吃上一顿了!他倒是想好好招待一次上原,像样地请他吃顿好的。但就现在的物价看来,他大约也就请得起这烧饼了。
老伍已经换上了拦客的嘴脸,谄媚地招呼了上去,“我这儿的饼可是魔都城里响当当的好吃!公子,要几个?”
“还几个呢!”邯羽伸出一条胳膊挡在了上原身前,硬生生地把他和老伍隔了开,“五个板子就一个饼,买你一个就算给你面子了!”他遂自顾自地抓了个饼塞进上原的手里,“吃吧!别客气,老子请你!”
老伍这才收敛了一颗做生意的心,他上下打量了上原一番,咂摸着嘴道:“这位公子虽然眼生,但瞧着气度不凡。”他转而向邯羽,“卖肉的,你这是哪儿认识的这样一位好人家的公子?还带来咱们魔都城里玩儿?”
“怎么说得好像我就只能挨着些不三不四的糟老爷们似的!”邯羽睨了他一眼,继而眼神拐了个弯问上原,“好吃吗?”
上原正吃着第二口,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老伍的眼睛在他们两个人手中的饼上转悠,“别光吃不给钱啊!我这也是糊口的小本生意。”
上原咬上第三口时,给邯羽使了个眼色。
两个烧饼砸了他十个墨晶板子,邯羽觉得这大约是自己这辈子最吃亏的一次买卖。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手摸进了袖袋里,扒拉着一个一个地往外掏,嘴都撅上了天。
老伍讨债鬼一般候着收钱,还不忘调侃他,“你从前可不是这么听话的主,怎么今日这位公子让你掏钱,你就掏钱了?”
“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邯羽摸出最后一个板子砸进他手里,没好气道,“他可是老子的顶头上司,老子的下半辈子都得靠他。我敢得罪他吗?”
“哟!”老伍复又看向正在吃饼吃得认真的上原,“不知这位公子是做什么大买卖的?卖的又是什么厉害的牲口?”
“老鸟!”说到这个,邯羽整个人的气势都跟着上来了,他挺直了腰板道,“大到穷奇,小到钦原。他宰过的品种多如牛毛,有些你大概听都没听说过!”
卖烧饼的嘴都张成了个大圈圈。
“出息吧?”少年郎十分自豪地道,“他可是南沙军的主帅,是上天入地把老鸟打得屁滚尿流逃回老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