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春节还有两周，家里就已经被大红色的彩纸装饰了起来。吴军军做了个一米高的娃娃，底下灌满沙子，然后把它立在门口。吴晓晓给它画了两个红脸蛋，嘴角高高扬起，眉眼弯弯，十分喜庆。她找出她不穿了的红色连衣裙给它套上，又怕它冷，偷了母亲的一条丝巾给围上了。

那娃娃立在门口，真是又滑稽又可怜。

章峻照样还是回到这里过年。他如今和家里的关系已有所缓和，但对他来说，温暖和温馨从来不属于那栋冰冷的大房子。他更喜欢这里，喜欢晓晓妈妈慈和的笑容和声音，喜欢和吴军军混在一起做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喜欢......

某天他们正准备搭车去市集买东西，从坡下吭哧吭哧爬上来了一辆小三轮。魏雪坐在后车厢上，抱着书包，雪白的脸掩在毛茸茸的帽子里。看到他们三个，她急忙举起手使劲挥舞起来。

她这个时候来，说玩吧也不是时候，毕竟快过年了。说离家出走吧，那又没什么必要——据章峻所知，魏雪的家庭还挺和谐的，虽然她有个后爸。

过了一会儿，他才知道，原来魏雪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住在这里。她说是来亲戚家度假的，但她连那个亲戚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更别说家庭住址了。她父母也一点都不担心，只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就由着她去了。她在城里找了个过年不关门的小旅馆，刚把东西放下就奔了这里来。

抛开别的因素不谈，其实吴晓晓挺喜欢魏雪的。她大大咧咧、十分豪爽，同时又很细心。上次去海边玩的时候，吴晓晓得到了她很多照顾。但因为章峻，吴晓晓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魏雪。他们虽然对别人说是好朋友，但吴晓晓能看得出来，魏雪眼里都是章峻。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心结已开，她不必再去纠结什么。两个原本就很开朗的人在一起，更像是小行星相撞，很快热络了起来。

他们四个一起去集市上买东西，一起包牛肉馅包子，围炉而坐，在氤氲的热气中喝可乐、吃包子、看电视、聊大天。晓晓妈妈可喜欢他们了，她觉得他们回来之后，院里一下子就有了人气。

后来吴晓晓邀请魏雪就在家里住下，可以和她睡一个屋。魏雪原本还有些犹豫，但晓晓妈妈也劝她留宿，说女孩子一个人在旅馆住不安全，魏雪这才答应了。她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是感动又是感激。她觉得她被大家的热情淹没了，而这种热情在她家里乃至在大城市里，都已经变成了珍惜品。

她从旅馆里拿来了行李，果真在晓晓家住了下来。

两个女孩子钻在一个被窝里，彻夜未眠，说了一晚上的悄悄话。这时吴晓晓才知道魏雪的后爸都对她做了些什么——那些肮脏的下流事从魏雪的嘴里说出来，却又那么云淡风轻，好像不值一提一样。

吴晓晓愤怒极了，“应该报警抓他！”

魏雪把她扯回被窝里，嘘了一声，“我也想过，但如果他被抓了我妈怎么办？没有他，她活不下去的。再说了，到目前为止，他也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我很厉害的，每次我都会借机打他踹他。”

“你妈妈不知道吗？”吴晓晓问她。

魏雪摇了摇头。

吴晓晓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紧紧握住她的手，喃喃道，“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老天爷似乎听到了她的话。第二天清早醒来，吴晓晓发现外面银装素裹，触目皆是纯白！原来昨晚悄没声的下了一晚上的大雪，这时雪停了，没过一会儿太阳攀着无形的绳子从山背后爬了上来，对着大地洒下懒洋洋的金色光芒。

四个年轻人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堆雪人、打雪仗，闹腾了一整个上午才堪堪把院子里的雪扫净。

吴晓晓觉得这样的生活简直太棒了！她还沉浸在四人的友情中没回过神，有那么一天，她突然发现他们三个不见了，抛下了她一个人。

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傍晚，刮着冷风。远处传来不知是什么鸟的叫声，在寂静的空间里仿佛敲响丧钟的死亡使者。

吴晓晓到处找他们，最后在章峻家的院子里找到了。她站在那间充当暗房的小房间门前，听着他们在里面说话。她刚想凑近些，因为他们的话声模模糊糊的，结果门一下子开了，魏雪出现在她眼前。

她很吃惊，随后章峻的脸出现在她身后，同样的吃惊。吴晓晓后退一步，挤出一丝笑容，“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们了。”然后扭头就逃。

她失败了——吴晓晓边走边想，心里难过极了。她以为她已经放下了，她以为......结果都只是纸上谈兵。她曾想，如果魏雪真的和章峻在一起了，她一定会祝福他们的。但现在她才发现，真的很难做到。

吴军军问发生了什么。他蹲在地上翻相册，仰头一脸迷茫的看着他们两个。

“晓晓来了。”魏雪说。她本来想出去的，但现在又关上了门。

“我说，你让我俩在这里给你出主意，不如你直接往怀里一拉来的有效。”吴军军合上相册，交给章峻。

“我做不到。”章峻低声说。

魏雪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她以为像他这么坚定的人，在感情上也一定会很勇敢。但实际他很害怕，到底害怕什么，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因为过去的经历，他害怕被拒绝，害怕失去，害怕将来的自己给不出吴晓晓想要的一切。但让魏雪来说，他真的想太多了，他都已经想到将来结婚生孩子了。他这么年轻，不该被未知的未来吓唬住，他应该先勇敢的迈出第一步，再去考虑接下来的事情。

“我同意吴军军说的。”她举起手。

章峻捧着那本装满了吴晓晓照片的相册，垂头沉默。

冲出院子，吴晓晓忽然冷静下来。她站在冷风中，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太异常了，显得很小气。如果她已经决定拿章峻当好朋友，那就应该用好朋友的态度去对他，即便心里再难过。于是她转身又走了回去，刚好看见魏雪要出来。

“我哥呢？”吴晓晓故作大方，目光迅速扫过章峻。她挤进房间，诧异的发现吴军军就蹲在里面。于是她的心情又变了——他们有什么秘密瞒着她。她扭过头，看到了章峻手上捧着的相册，一把抢过来，边翻边笑道，“你们背着我偷偷看什么呢？不许扔下我，我——”

然后她愣住了。红色自脖颈蔓延到耳垂，再到脸颊。她唰的抬头看向章峻，后者比她还要慌乱，显然没预料到她会做出如此举动。吴晓晓低下头，再将相册哗啦啦翻了一遍，忽然扔回章峻怀里，头也不回地跑了。

完了。章峻心想。

“趁这机会，追上去啊！”魏雪推他。

他懵懵懂懂的把相册交到她手里，追了出去。他看到裹在宽大羽绒服里的吴晓晓在前边疾步快走，她腿又短，无论如何他都会很快追上她的。但章峻却觉得他追了很久，才费劲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吴晓晓啊了一声，惊慌的看向他。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也许就是她心里所想的那些话。天哪，她等了多久啊，可是这一刻终于来临的时候，她开始害怕了。不，这不对，她心想。一切都很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偷偷拍她的照片，可是却表现出一副讨厌她的样子。他把她的相片珍藏起来，却表现出对她表姐的强烈喜欢，后来在她向他表白的时候甚至果断无情的拒绝她。他与别人分享他的秘密，却把她瞒在鼓里。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了，她觉得他好复杂，已经完全不是自己能应付得来的样子。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徐晨辰。在他们即将分手的前期，他就表现出了很复杂的状态。她不禁恨恨，为什么人就不能简单一点呢？

于是她甩开了他的手，又逃回了家里，甚至捂上耳朵，不愿听他说些什么。

直到开学，他们也没再说上一句话，她甚至也不看他一眼，匆忙来去，躲着他的目光以及他的人。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开始讨厌他了，他想问她，却总是找不到机会。

后来他想，也许人就是需要孤注一掷，需要拿出所有的勇气去面对不确定的未知。吴军军笑他太软弱，说他如果上战场，一定是当逃兵的那个。说他从头到尾一切的思虑都只不过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吴军军几乎是拿着锤子打醒了章峻。

他这时才明白，可能事情很简单，而他却把这一切想复杂了。

周六下午，他拿了那本相册，以及在这期间里写下的所有东西，去吴晓晓的学校找她。他站在宿舍楼下，看到她睡眼迷蒙的走出来，在早春的寒风中裹紧了外套。

他把相册和笔记本交给她，什么也没说。看到那本相册，吴晓晓就明白了。她缓缓伸手接过，当看到笔记本时，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要走走吗？”章峻问，虽然气温很低，但身上还是出了一层汗。他在想，万一她会拒绝他，那么这会儿他还可以和她在一起多呆一会儿。

吴晓晓答应了。他们在校园里踱着步，走的很慢，是适合交谈的速度。

可是他们还是什么都没说。

吴晓晓在等他主动开口，只要他开口，她就一定会说出她心中的一切。她并不讨厌他，在从最初的震惊迷茫中回过神后，她甚至感到惊喜。也许他有难言之隐，但让她理解他的办法，只能是他主动开口。她不会再提前迈出一步，也许这就是她作为被人喜欢的女孩子所拥有的权利。

这次散步，她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

“你最近还好吗？”他终于说话了。

“挺好的。”她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故作平静。

“那就好。”章峻指着她怀里的本子，“你可以回去看看。”

“上面写了什么？”她问，却直直盯着他。

“你看了就知道了。”他别过头。

你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呢？她心想，如果我对你来说足够重要的话，那么你一定会勇敢的说出来。可是他连看都不敢看她，吴晓晓不禁感到生气，难道直面她对他来说就那么难吗？

章峻觉得自己的心就好像一个气球，瘪了，又充满了气，再瘪了，又再次充满了气。他的心情变得动荡不安，几乎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吴晓晓冷冰冰的对他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天太冷了，如果没什么要说的话，我就回去了。”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是那么清澈明亮，他知道她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

是他能把握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是个直爽的女孩子，她并不把那本笔记本放在眼里。她要听的，是他亲口说出的话，是他战胜内心懦弱与退缩的声音。

可是，他下意识地摇摇头，说他没什么说的了。

反应过来之后，他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他觉得他现在就像个傻子。吴晓晓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冷了下来。她哦了一声，转身往回走，连声再见也没说。

章峻的心也冷了。他知道她不会看那本相册，也不会阅读那本笔记。她会把它们扔进抽屉，直到它们的表面积上一层厚灰。他转身，朝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失魂落魄。但突然他感觉到她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望向他的目光。他猛地停步，回头望去——

她已经走的很远了。

章峻记起小时蹒跚学步的他追着妈妈的场景，也想起父亲曾尝试着对他好时的小心翼翼。他想起李阿姨对他的照顾与关爱，想起晓晓妈妈对他露出的温柔笑容，想起吴军军第一次主动邀请他去玩时的纯真眼神......想起吴晓晓在路灯下对他表白时的情景。那时她的脸蛋红扑扑的，有时他真恨不得穿越到那个时刻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于是他朝着她的背影追了上去。他心想，这个世界上如果很多人都愿意为美好主动踏出一步的话，那么就会少去很多埋怨和自暴自弃。他此时就是这样，在奔跑的过程中，他把肩膀上沉重的负担甩掉了。自怨自艾离他越来越远。

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停步等待着。后背撞进他的怀里时，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

眼前的灰尘终被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