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庐白鹿洞书院的修复,应当归功于朱熹先生。
据《白鹿洞志》载:“白鹿洞者,唐李渤读书处也。初,贞元中,渤与其兄涉(即:李涉)俱隐庐山,而渤养一白鹿,甚驯,行常以之自随。人因称为白鹿先生,而谓其所居曰:白鹿洞。”
元和初年,唐宪宗李纯召李渤为右拾遗。李渤辞谢。后在韩愈的致书劝导下,应诏进京。长庆二年(822)后,李渤迁任江洲刺史,对旧居修缮,并在洞内建台榭楼阁,引水环绕,杂植花木,白鹿洞遂为庐山名胜之一。
南唐昇元四年(940),建起“庐山国学”。这是与首都金陵(南京)秦淮河畔的国子监相类似的学府。国子监“九经”大师李善道被任命为白鹿洞主,朱弼为助教。一时置田收徒,来讲学、游学、求学者络绎不绝。南唐灭亡,庐山国学随之终结。
北宋初,江州的缙绅学子聚资复兴白鹿洞书院。太平兴国二年(977),宋太宗赵光义下诏:驿马驮送《九经》,御赐书院珍藏。真宗赵恒咸平五年(1002)下诏塑孔圣及诸贤像于书院。仁宗赵祯皇祐五年(1053),礼部郎中孙琛在白鹿洞新建学馆十间。白鹿洞书院名重一时,与湖南岳麓书院、河南唯阳书院、湖南石鼓书院合称为:中国四大书院。学子常达数十百人,多至数百人。北宋末,金兵南侵,战火频仍,白鹿洞书院被毁,簧舍无存。只剩下离离荒草,瓦砾遍地,断井颓垣于苍烟落照之中。
淳熙六年,朱熹来南康上任之初,心里关注白鹿洞书院。他一生以“救儒复圣”为已任,“元机漫向经书觅,至理端于目睫存”(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五十一)。这位大儒、大教育家,对于注经穷理、兴办书院是不遗余力的。他亲访白鹿洞。在樵夫的指引下,上了李家山,才找到了隐没在榛塞莽丛的书院废址。他无限感慨地说:“中兴五十年,释老之宫,圮于寇戎者,斧斤之声相闻,各复其初。独此地委于榛莽,过者太息,庸非吾徒之耻哉!”立即决定修复。他在呈报朝廷的奏表中大声疾呼:“因复慨念庐山一带老佛之居以百十计,其废坏无不兴葺。至于儒生旧馆只此一处,既是前朝名胜古迹,又蒙太宗皇帝给赐经书,所以教养一方之士,德意甚美。而一废累年,不复兴起,吾道之衰既可悼惧,而太宗皇帝敦化育才之意,亦不著于此邦,以传于后世,尤长民之吏所不能不任其责者。”奏表一上,朝廷却久不批复,某些士大夫中的小人还讥之为“怪事”。朱熹不屈,自力筹款,自立方案,坚持修复书院。
在他的大弟子刘子澄、杨方等赞襄下,由南康军教授杨大法和星子县令王仲杰负责工程,不到五个月一淳熙七年三月,白鹿洞书院焕然一新,共有学舍二十余间,增置学田给养。任命学录杨日新为“书院堂长”。朱熹亲任“洞主”。又请吕祖谦先生撰《白鹿洞书院记》:
建炎再造,典刑文宪浸还旧观;关洛绪言,稍出于毁弃翦灭
之余。晚进小生骤闻其语,不知亲师友,以讲求用力之实,躐等陵节,忽近慕远,未能窥程、张之门庭,而先有王氏(王安石)自高圣贤之病,如是洞之所传习之道或鲜矣。然则书院之复,岂苟云哉!
值得注意的,这篇由朱熹授意,东菜执笔的《白鹿洞书院记》道出了主旨,即朱吕的忧虑:王安石之学自熙宁之政成为官学,如今北宋已亡,“王学”阴魂不散;后生小子仍从之,超越等级,追求功利,目无师友,根本不知程颢、程颐、张载之学。因此,白鹿洞书院的修复,对于传圣贤之经,扫“异端邪说”,以正人心,有着深邃的意义。这些以天下为己任的儒者,于国家存亡之秋,在精神文化领域,竭尽全力,寻找救国良方,赓续绝学。奇怪的是:某些富贵场中人,贪图西湖歌舞醉生梦死,嘲笑这些书生没事找事,呆气十足;另一方面,为了寻找国大道,书生内部分野,争吵不休,相互指摘,几同“仇仇”。特别是有超前意识者,一生殉道、蒙垢,在精神的苦刑中突围,在寂寞的黑暗中踽踽独行。中国的传统文化人,弄潮儿,有着共赴国难的弘毅精神。正是他们的切磋,龃龉,碰击甚至室操戈,谱写着民族痛苦而又深沉的文化壮歌。
朱熹和陆九渊正是如此。
比如:朱熹先生在复建白鹿洞书院时,得不到国家财政支持,后来上朝入奏延和殿,凛然发问:“今老佛之宫遍满天下,大都至逾千计,小邑亦或不下数十,而公私增益,其势未已。至于学校,则一郡邑仅一置焉,而附郭之县或不复有。盛衰多寡之相绝,至于如此,则邪正亦已明矣。”朱熹的话,在垂危的南宋偏安政权的糜烂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春意和无奈的神圣。
陆九渊呢?此次匡庐之行,除了请元晦兄为七九哥书写墓志铭(吕祖谦撰文)外,主要是共同悼念南轩、九龄之死。朱熹还亲撰《祭陆子寿文》。落星湖泛舟时,已看到元晦先生的友好热情和携手的诚意。上得山来,粗略地游览了匡庐风光。他想起了陆氏十七世祖陆修静曾在庐山修炼,便到处寻找丹炉旧迹。到了白鹿洞书院,别有一番天地。自洁亭侧,迎面两个勒石大字:鹿洞。彝伦堂一副楹联:
鹿豕与游,物我相忘之地。
泉峰交映,智仁独得之天。
还有书院附近的“贯道桥”、“钓台”、“漱石”、听泉”、“观德”、鹿眠处”、“流杯池”、“隐处”、“枕流”、“文行忠信”等,均为朱熹手书。这些天,听人讲元晦先生为修复“鹿洞费尽心机,又见现场如此浓郁的文化氛围,虽说某些措词并不与自己“心学”相吻,但也满心欢喜,为乱世的斯文未丧而庆幸,六年前的鹅湖裂痕似乎无形地弥合了。
当他又看见悬在书堂的《白鹿洞书院学规》(朱熹亲手制订)时,虽说暗暗地皱了皱眉头,却也细心读过。学规开头就是《孟子》的“十字打开”:“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朱熹称它“五教之目”。
紧接是《大学》的“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辩之尊行之”,朱熹称它“为学之序”。接着是“修身之要”:“言忠信,行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为什么要敬”字呢?笃敬、持敬,均为后人杜撰,要不得,“存诚”则可。
何必“室欲 呢?人之欲能“室吗?…下面是“处事之要”:“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接物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修身处事、接物何必分开写呢?又是繁琐、支离;但“尊德性”了,何必“敬知双修”呢?……晦庵请我“讲学”,无非是他要我“入他中”但也是“友好”。自己讲什么呢?接受鹅湖教训,再不要心浮气粗了……对,还是讲“义”,讲“义利公私之辨”吧,集中在“场屋之累”、科举之弊”上。此间士子正在沉溺中,就和自己年轻时在青田陆家老屋时一样,受到好心的长辈的重重情结包围,“科举”正是锦覆陷阱不辟之终身不能见“道”…在白鹿洞庄严的讲台上,在考虑洞主元晦先生苦心的前提下,他陆九渊要开言见胆,又一次为明“道”大声疾呼!……于是,他在书院下榻处,秉烛疾书简明讲义。
第二天(二月十日),白鹿洞书院的讲堂上,座无虚席。星子、都昌建昌、安义各县的莘莘学子都来了;朱门部分弟子及书院新招收的生员也来了。
由南康军秘书先生(姓名不可考)、教授先生杨大法引子静登堂升席,朱熹(元晦)先生也亲自听讲,全堂为之轰动。
陆九渊正襟危坐,说了一段开场白:
某虽少服父兄师友之训,不敢自弃;而顽钝疏拙,学不加进,每怀愧惕,恐卒负其初心。方将求铖(针)砭镌磨于四方师友,冀获开发以免罪戾。比来得从郡侯秘书至白鹿书堂,群贤毕集,盛观,窃自庆!秘书先生教授先生不察其愚,令登讲席,以吐所闻。顾惟庸虚,何敢当此?辞避再三,不得所请,取《论语》中一章、陈平日之所感,以应嘉命,亦幸有以教之。
在掌声中,他掏出了“讲义”手稿,边念边插话,讲得切合实际,全是真话,生动,透彻,感人。
《讲义》全文如下: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篇第四)此章以义利判君子小人。辞旨晓白,然读之者苟不切己观省,亦恐未能有益也。某平日读此,不无所感。窃谓学者于此,当辨其志。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志乎义,则所习者必在于义;所习在义,斯喻于义矣。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于利,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故学者之志不可不辨也。
科举取士久矣,名儒钜公皆由此出。今为士者固不能免此。然场屋之得失,顾其技与有司好恶如何耳,非所以为君子小人之辨也。而今世以此相尚,使汩没于此而不能自拔,则终日从事者,虽曰圣贤之书,而要其志之所乡(同“向”),则有与圣贤背而驰者矣。推而上之,则又惟官资崇卑,禄廪厚薄是计,岂能悉心力于国事民隐,以无负于任使之者哉?从事其间,更历之多,讲习之熟,安得不有所喻?顾恐不在于义耳。诚能深思是身,不可使之为小人之归,其于利欲之习,怛焉为之痛心疾首,专志乎义而日勉焉,博学,审问,慎思,明辨而笃行之。由是而进于场屋,其文必皆道其平日之学,胸中之蕴,而不诡于圣人。由是而仕,必皆共其职,勤其事,心乎国,心乎民,而不为身计。其得不谓之君子乎?
秘书先生起废以新斯堂,其意笃矣。凡至斯堂者,必不殊志。愿与诸君勉之,以毋负其志。”(《陆集》275—276页)
陆九渊根据《讲义》文字,随时结合实际情况插话,从血脉上感移,以雄辩的口才,说来痛快淋漓:“今人只读书便是利,如取解后,又要得官;得官后,又要改官。自少至老,自顶至踵,无非为利(陆集493页)等等,听者汗出涕流,情绪激动。当时虽是早春,天气微冷,但朱熹先生也深感动,“汗出挥扇”,当场起身离席说:“熹当与诸生共守,以无忘陆先生之训。熹在此不曾说到这里,负愧何言。于是,在讲学结束后,请子静整理《讲义》,朱熹亲笔书写,并刻碑立于“白鹿洞书院”。(以上均见《陆集》492-493页)朱熹又为《讲义》写跋于后,全文是:
“淳熙辛丑春二月,陆兄子静来自金溪。其徒朱克家、陆麟之、周清叟、熊槛、路谦亨、胥训实从。十日丁亥,熹率寮友诸生,与俱至白鹿书院,请得一言以警学者。子静既不鄙而惠许之。至其所以发明敷畅,则又恳到明白,而皆有以切中学者隐微深痼之病,盖听者莫不悚然动心焉。熹犹惧其久而或忘之也,复请子静笔之于简,而受藏之。凡我同志,于此反身而深察之,则庶乎其可迷于入德之方矣。新安朱熹识。”(《陆集》276页)
白鹿洞书院修复时,朱熹曾赋诗《次卜掌书落成白鹿佳句》,内有“重营旧馆喜初成,要共群贤听鹿鸣”陆九渊讲学正是“白鹿传经”,可谓“听鹿鸣”的盛况之一。至于“朱陆异同”,是否真正弥合?“莫问无穷庵外书,此心聊共此山盟。”但愿如此。但是,陆子的“贤者蔽于意见”之说,是人性之高度概括,朱、陆双方哲学的逻辑结构根本不同,其“心”能不各有“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