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莎并非如死灰槁木。她的卷发用网套罩了起来,前额泛着光,没有皱纹,比以前更宽,更高,更亮了。
她的身材也更加丰满了,胸前的一对大乳房看上去僵硬如石,裹在白色工作服里,即使有这样身体的负担,并且尽管在那一刻,她弯腰低头在桌上揉着一大块面团,但她的肩膀方正而又庄严。
烘焙室里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个又高又瘦,清秀的女孩——不,是女人,那张好看的脸不停扭曲成怪异的鬼相。
“哦,南希,是你!”泰莎说,尽管她喘着气,音调中流露出不由自主的亲近,但你能听得出她骨子里的高贵。“埃莉诺,别这样傻站着,快给我朋友拿把椅子。”
看到南希打算要拥抱她,就像现在人们流行的那种问候方式。她有些慌乱了。“哦,我浑身都是面粉,再说了,埃莉诺可能会咬你,她不喜欢别人对我太过亲近。”
埃莉诺拿着一把椅子,急急忙忙走了进来。南希特意看着她的脸,客气地说:“太感谢你了,埃莉诺。”
“她不说话,”泰莎说。“她是我的好帮手,没有她,我都不知道怎么干活了,对不对,埃莉诺?”
南希说:“我觉得好惊讶,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我比以前变化太大了。”
“是的,”泰莎说。“我一直想你会不会来。”
“我想我差点就死了,你还记得金妮吗?她死了。”
“我记得。”
泰莎在做馅饼皮,她用刀切出圆面团,然后拍到一个饼盘里,接着举高。一只手很专业地转着,另一只用刀切着。她又快又熟练,不一会儿做了好几个。
她说,“威尔夫还活着吧?”
“是的,还活着,但是他已经不正常了,泰莎。” 南希忽然意识到这句话十分不合时宜,但为时已晚,她试着调整到更轻松的方式。“可怜的沃尔菲,他养成了一些奇怪的习惯。”
很多年前,她曾试着称呼威尔夫为沃尔菲,她觉得这个名字更适合他那尖下巴,小胡子,以及明亮犀利的眼睛,但是他不喜欢,认为这是一种嘲弄,她只好打住了。
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他觉得南希叫他沃尔菲,感觉对他更加亲密而温柔。这样的称呼在目前,反而成了一种友好的昵称。
“例如,他极其厌恶地毯。”
“地毯?”
“他总是在屋里这样来回走。” 南希说着,在空中画了一个长方形。“我不得不挪开所有的家具,他就那么一圈一圈又一圈。” 不知怎么地,她带着几分歉意,笑了起来。
“这里也有人那样。”泰莎点头说道,用局内人证实的口吻。“在他们和墙之间不能有任何东西。”
“他非常依赖我,总念叨南希在哪儿?这些日子里,我是他唯一信任的人。”
“他暴力吗?” 泰莎又问,就像一个很专业的行家。
“不,但是他很多疑,他总觉得有人进来,把什么东西藏在他身上,他总觉得有人更改了时钟,甚至是当天的报纸,但没当我提到一些人的医学问题,他便会立刻恢复过来,做出准确的诊断。人的思想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南希的最后一句话,又是一个机智的补救。
“他脑子有些混乱了,但是并不暴力。”
“那就好。”
泰莎把馅饼盘放下,开始用勺子从一个未标签的蓝莓罐里舀馅料,蓝莓馅看上去又稀又粘。
“过来吧,埃莉诺,”她说,“你的边角料来了。”
埃莉诺一直站在南希的椅子后面,南希小心翼翼没敢回头看她。现在,埃莉诺头也没抬,溜到桌边,开始把刀切下来的面团揉在一起。
“不过,那个男人肯定死了。”泰莎说,“我很清楚。”
“你在说哪个男人?”
“那个男人啊,你们的朋友。”
“奥利,你是说奥利死了?”
“难道你不知道吗?”泰莎问。
“不,不,不知道。”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威尔夫也不知道吗?”
“他怎么会知道呢?”南希机械地回答,好像要把她丈夫算作正常人,替他辩解。
“我还以为他会知道。”泰莎说,“他们不是亲戚嘛?”
南希没有回答,当然,既然泰莎已被送到这里了,她早该想到奥利死了。
“威尔夫嘴一向很严。” 南希说,“在哪儿死的?当时你和他在一起吗?”
泰莎摇头说没有,或者意思是她不知道。
“那么,他们和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人和我说,他们从来不告诉我任何事情。”
“哦,泰莎。”
“我脑袋上有个洞,好久了。”
“就像你过去一样能看见东西?” 南希说,“还记得你过去的法力吗?”
“他们给我用了毒气。”
“谁?”南希厉声问道,“他们给你用了毒气,你是指什么?”
“这里的管事。他们用针扎我。”
“但你说的是毒气。”
“他们用针扎我,还给我灌了毒气,说是治疗我的脑袋,为了让我失忆,但是确定无疑,我记得,但是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脑袋上的洞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奥利死在你来到这里之前还是之后?你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吗?”
“哦,我看到他了,他的头上罩着黑布,脖子上缠着一根绳子,有人对他下了毒手。” 她的嘴唇紧闭了一刻,然后接着说,“那些人该去坐电椅。”
“也许,这只是你做的一个噩梦,也许你把梦和现实搞混了。”
泰莎抬起下巴,好像要了结什么事情似的。“不会的,我没有弄错。”
是电击?南希心想,也许是电击给在她头上留下了洞?如果是这样一定会有记录在案的,她要去问问那个女看守。
南希看了看埃莉诺用那些边角料做什么。她巧妙地捏着出了头、耳朵、尾巴,然后粘在面团上,做成了小老鼠。
泰莎动作娴熟地在馅饼上划了个口子,然后把小老鼠连同这些馅饼一起放在烤盘上,送入烤箱。
接着,泰莎伸出手,站在那里等着埃莉诺递过来一条毛巾,擦掉手上的面团和面粉。
“椅子。”泰莎低声说,埃莉诺取来把椅子放在桌子的一端,靠近南希,泰莎也坐了下来。
“麻烦你去给我们弄点茶喝,”泰莎说。“别担心,我们会看着你的好吃的,那些可爱的小老鼠。”
“让我们忘掉刚才的话题吧,”泰莎对南希说,“那会儿,你不是要生孩子了吗?就是上次你给我写信的时候,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南希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后来我又生了两个女孩,他们现在都长大成人了。”
“那个男孩——”
“叫什么名字?”
“艾伦,他也从医了。”
“他是个医生,真好。”
“两个女儿都结婚了,对了,艾伦也结婚了。”
“那么,她们的名字是,我说那两个女孩。”
“苏珊和派翠克,她们都是护士。”
“你真会起名字。”
端来茶了,烧水壶可能一直放在炉子上,泰莎倒了茶。
“这算不上最好的瓷器,”她说,她给自己用了一个有缺口的杯子。
“挺好的。”南希说,“泰莎,你还记得过去你能做什么吗?过去,你常常能无所不知,当人们丢了东西,你总能告诉他们东西在哪儿?”
“哦,没有。”泰莎说,“我只是假装的。”
“绝不是。”
“聊这些事情会让我脑子更乱。”
“对不起。”
女看守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很抱歉打扰你们用茶了,”她对南希说。“但是,喝完茶,麻烦你来一下我办公室,我有点事情找你——”
几乎还没等到她走远,泰莎说:“这就是说,你都不跟我告个别吗?”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个熟悉的笑话。“这是她的小把戏,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知道你不会带我走,你怎么能呢?”
“这不关你的事,泰莎,我还得照顾威尔夫。”
“是啊。”
“他值得我照顾,他一直尽他所能做个好丈夫,我曾发誓绝不把他送进精神病院。”
“不,千万不要。”泰莎说。
“哦,我这是在说什么呢。”
泰莎微笑着,南希看到了多年前困扰她的,那个同样的微笑。一种非同寻常的,毫无来由的仁慈。
“你能来看我就很好了,南希,你看我现在还健健康康的,这就够了,你快去见那个女人吧。”
“我也没打算去见她,”南希说:“我没打算溜走,我真心实意想和你告别。”
于是,这样,南希也没有机会向女看守询问泰莎讲的事情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看来泰莎是偷偷讲给她的,也不知道是否会招来报复,在这种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报复。
“好吧,尝一口埃莉诺做的小老鼠,再说告别吧。她很希望你能尝尝,她现在也喜欢你了,不用担心,我会保证她的手干净卫生。”
南希咬了一口小老鼠,告诉埃莉诺很好吃。埃莉诺答应和她握手,泰莎也和她握了手。
“如果他没死,”泰莎用一种坚定而理智的语气说,“那么,为什么他不来这儿找我?他说他会来的。”
南希点头说道:“我会给你写信。”
当时,她的确是这样想的,但是当她回到家,威尔夫的病就变得严重了,再次去密歇根成了空想,虽然这个想法一直在她心头,但是却从未成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