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买粗粮,粗粮便宜不说,而且一顿莜面可以杠一天,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李阿姨难为情地说,此时,她推着自行车正准备离开,我妈微笑点头表示理解,同时深感庆幸,幸好家里只有一个男孩,不然既要算计着吃饭,还要求着别人。
每月的第一个周末,是我家买粮的日子,我妈翻出粮本,把粮票夹在里面,又带上了我爸的粮本和军用粮票,他的细粮比我们多,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啃老。
假期回姥姥家之前,也需要到粮店“起全国粮票”。我妈给姥姥带一些全国粮票,姥姥见了粮票,满脸笑开了花,比见到我都开心。
那天在粮站门口遇到了楼下的李阿姨,她家的四个男孩正像小白杨似地往高里蹿,我妈给过她粮票,她不好意思,就和我妈用细粮换粗粮。计划经济时代每个人都有固定的数额,买米买面都需要粮票,妇女能顶半边天,女孩和男孩的粮票是一样的。
平时在食堂吃饭,我们嘴上说喜欢吃粗粮,但是身体很诚实,吃小米饭的时候面带愁容细嚼慢咽,一粒一粒数着吃,我爸催促道“快点吃,小资产阶级思想又出来作怪了。”
继续说买粮,我跟着我妈进了粮店,里面摆着一排很大的木箱,形状酷似放大的升,里面推满了各种粮食,有黄澄澄的玉米渣子和小米,圆滚滚的高粱米,还有玉米面和莜面,但细粮只有白面和大米。粗粮占比较大,细粮占比较小。军队的细粮占比比地方多一些,豆油每人每月半斤。
那时票证满天飞,不仅有粮票,油票,还有豆腐票,肉票,肥皂票以及种类繁多数不胜数的各种票,我妈每次整理那些票的时候表情都如数家珍。
我妈在窗口交款后,收款员将付款凭证和我妈要买的粮食写在一张纸片上,把那张纸夹在空中的铁丝上,用手轻轻一打,“嗖”地一声,那票据就飞到了秤粮食的服务员面前,服务员用一个特制的铁簸箕把称好的粮食倒进我们的口袋里,白面像尘土一样飞舞起来,卖粮的阿姨脸上身上都挂着一层面粉,粮站的地上也是如此。
打油时,服务员果断麻利地用量筒装一斤,再装半斤,最后,装两次一两的,不差分毫。男孩子多的家庭,油也不够吃,李阿姨家每次买肉都要肥的,回到家里炼成大油,炒菜时挖一小勺,内蒙人喜欢用猪油炖大烩菜,土豆白菜炖熟加上粉条和冻豆腐,汤汁浸透在豆腐中,甭提多香了。
练完大油的油渣也充分利用,和大葱一起剁碎,撒上椒盐烙葱油饼,烙饼时满走廊香气四溢,整个一舌尖上的中国。
那天,我妈推着一辆自行车,使尽吃奶的力气把粮食架到后座上,一百斤的面袋子刚好从中间一分为二,保持平衡。前梁上挂了半袋子小米,挂面装在塑料网兜里,挂在车把上,我跟在后面拎着一瓶油。
挂满了粮食的自行车负荷沉重,难以保持平衡,所以推自行车要有一手绝活,我妈一路提心吊胆地推着自行车,不敢有半点闪失,自行车碰到石头就会歪倒,倒了就很难扶起来,要请路人帮忙才能重新摆好,再次启程。
终于到家了,我家住在三楼,往楼上搬粮食又是一个挑战,我妈在北京长大,属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学生兵,她每次都把粮食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婴儿。每走一层,她都把粮食放在地上,停下来踹口气。每当这时,我就会背语录给我妈打气,“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我妈甩一把汗珠,烦躁地呵斥道“闭嘴!大人烦着呢!”
周末全家出行的最佳交通工具也是自行车,在那个年代,自行车为我们每个家庭的出行立下了汗马功劳,应该授予三等功。
我爸的自行车前梁上坐着俩小孩紧紧地挤在一起,我爸骑上去之后,我姐快速跳上后座,无缝衔接,动作完美堪比杂技表演。
我妈的自行车上,前后各坐一个,我妈不会溜车,她一脚踩着马路牙子,一脚登上去,就摇摇晃晃地骑走了,每次我都替她捏把汗。
一次,我弟坐在后面稍微扭了一下身体,我们三个就一起摔在了马路上,我妈起来,不由分说就给我弟一巴掌,“我让你乱动!”
小学时,我和一个叫王锦的同学特别要好,天天一起上下学,她是家里的老二,下面儿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最小的是男孩。
上学路上,我问她,“六一儿童节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她说一双白球鞋,一条新裙子,一个洋娃娃,我也说了一堆,然后我们叹一口气,知道我们想要的都实现不了。她又问我,“你长大想干什么呀?” 我说“长大了想当演员。” 她说,“我长大了要去放马!”
她学习比我好,做事比我踏实,我非常喜欢她,尤其是她的圆鼻子,他们家每个女孩儿的鼻头都圆圆的,全都像父亲。
秋天到来时,开始流行吃“忆苦思甜”饭,大家坐在一起,表情庄重,不许说话,每人发一个糠饽饽,里面掺了野菜,就是现在人们都爱吃的那种杂粮饽饽。
吃糠饽饽的时候,请来一个满脸皱纹苦大仇深的老大爷,他穿着陈永贵那样的衣服,坐在前面讲旧社会的事儿,口音很重,只能听懂一半,老师提前告诉我们,“听贫下中农忆苦思甜的时候,会有人来拍照,你们最好流着眼泪听。”
我天生会演哭戏,忆苦思甜时我流眼泪简直顺手拈来,再后来看电影“卖花姑娘”,我哭得稀里哗啦不能自已,如今的老泪眼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