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树宾
正如老同学@阳春白雪看到《那年|和麦秸泥,打土坯》所发感慨一样,虽然客居帝都多年,早已不事桑麻,但那些年农村生活的悲欢喜乐,依然历历在目,譬如曾经与“挖河、筑堤、打坯”齐名的农村四大累之一——过麦。
抢 收
过来人都知道,麦收时节天气多变,假如“麦收时节停一停”,别说下冰雹了,就是一场连阴雨,或者一场热干风,这眼看到手的年景就有可能毁于一旦,落个“雨打风吹一场空”!
没记错的话,大概是1990年读高三那年,麦子熟了却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家乡大部分麦地被雨水浸泡无法收割,眼瞅着麦籽在麦穗上生根发芽,侥幸收下的也都发霉变质了。
好在老百姓家家有余粮,吃不到霉变的麦子;可我们大多同学却惨了,用自家陈小麦换粮票,到食堂买粘牙的麦芽糖馒头吃。
芒种无大小,一人一镰刀。《人民文学》1981年第1期曾这样描述“今年麦收,一人准备三把镰刀”,足见抢收乃是重中之重。
为了虎口夺粮,就连学校也放半个月麦假。
不怕你笑,我第一次参与割麦子就出了糗——刚出村口,便被插在自行车兜里的镰刀剌了个大口子(《致敬|麦田守望者》),可你不一定知道,第二年我就成了家里的头把镰。
那时候过麦,往往都是一家男女老幼齐上阵,有时候还需要亲朋好友窜忙——尤其是正在处对象的男青年,即使自己家里麦子熟了,也必须先给未婚妻家去抢收,说白了就是去接受考验,给人家一个好印象。
去未婚妻家里割麦子有讲究,除了要穿着得体,带点礼品之外,还要自备两把好镰刀——秒懂的必须点赞。
毛头小伙子本来就不是行把式,加上初次在未来老丈杆子眼皮底下干活,手足无措心里特别紧张,还有可能被未来小姨子小舅子捉弄——给你一把生锈的镰刀,砍都砍不动,别说一马当先拱垄打麦钥了,不落到最后捆麦个就烧高香了!
好不容易一个一眼望不到头的畦子到了头,对象却黑着脸站在那儿,给你准备好了擦脸毛巾和汽水,都没脸接——
明明被捉弄了,手心起泡,汗流浃背,嗓子冒烟,腰酸背痛,还连连说不疼不热不渴不累,有木有?
抢 打
麦子入场昼夜忙,快打、快扬、快入仓。
拉回场里的麦子不一定第一时间轮到自家打,怕下雨淋湿了,只能整整齐齐垛起来,再盖上塑料布,远远望去像小山包似的;可又怕捂得生了芽,还得隔三差五翻腾翻腾散散热气,重摞一遍。
好不容易轮到自家用场了,于是又是男女老幼齐上阵,一大家子甚至请亲戚帮忙,天不亮就开始解麦捆、摊场,等日上三竿时,再用木叉翻一遍。
翻场有技巧,要用力挑高,轻轻放下,以便让麦秆尽可能充分站立,风吹日晒均匀。大家一前一后转着圈翻,你快不得,也不能慢了,要掌握好节奏。
心忧日头晒,却盼日头毒。炎炎烈日之下,即使戴了草帽,不一会儿也会汗流浃背,只盼着快点翻完,到树凉里灌一气凉白开,更奢望唆一根2分钱的糖精冰棍解解渴。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时分,麦秸秆基本上晒干了,车把式才套上牛或者驴拉起石头碌碡一圈一圈碾压起来(后来,也兴起了按小时收费的拖拉机铁磙子,不过也得排号,有时候也可能是傍晚或者夜里)。
他一手拽着长长的缰绳,一手高高扬起鞭子,打出清脆的声响。为了预防牛驴转圈半途拉屎拉尿,他们还背着一个垫了塑料布的柳条筐应急。
这时候,其他人则抓紧时间,围坐在一起吃东西垫补垫补,大多是主家拿麦子换的油条果子和晾凉了的白开水,当然,也会有新女婿或者准女婿给买的饼干罐头、汽水啤酒之类。
碾过一遍之后,大家抓紧翻一遍场,再碾压一遍,直到麦籽与麦穗完全脱离之后,再用木叉轻轻抖落麦籽,把已被压扁的麦秸挑到场边垛起来,这时就会有一个人站在中间(往往是我),一边不停地踩来踩去,一边用叉子扒拉均匀,最后用土压住,或者抹一层麦秸泥。
那边垛麦秸垛的同时,这边一大群人已马不停蹄地把分离出来带糠麦籽用木锨攒成大堆,然后等候风起扬场。
扬场不仅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术活。需要巧妙地借助风力一掀一掀撮起上扬,还要固定在一个落点,下面有人戴着草帽,专门用扫帚捋去麦粒上的麦糠和碎屑。
会扬场的一条线,不会扬场一大片。扬场者那一招一式,就像一个舞姿优美的舞者,每次扬起来的麦子,宛如划过一道彩虹,令人赏心悦目,往往五六亩地几千斤的麦子,就这样一掀掀扬得干干净净。
再后来,村里开始有了脱粒机,一个大麦垛几袋烟的功夫就脱粒完了;更为神奇的是,即使麦子潮湿,湿漉漉的冒着呕味的热气,也照样脱出麦粒,还不用扬场了。
一般都是有几个人专门往脱粒机前传送麦个,一个人解开麦钥,递给一个有经验的人(有危险)均匀地喂入高速运转的脱粒机内,一个人在机器出口把脱粒出来的麦籽攒成堆。
脱粒机虽然提高了效率,但这还是一个男女老少齐上阵的活儿,危险而且还特别脏,往往每个人的脸上都粘满了麦秸秆的碎屑,鼻孔和耳朵眼都是,就连眉毛和眼睫毛也成了灰白色,即便带着口罩,吐一口痰,也漆黑。
交 公 粮
讲真,那时候特别恨交公粮,尤其是粮站那个质检员。
且不说要把辛辛苦苦收来的麦籽晒干捡净,起大早到粮站排队,还得任由粮站质检员挑三拣四。
质检员神气地用探子戳进麦袋里,倒出一小把,摊在手心看,抛进嘴里嚼,却说不太干;父亲连忙请求再验时,他又在不同方位“噌噌噌”地接连捅了几袋,又说有坷垃,扔下一句“过筛子吧”。
无奈中,我们把车赶到一片干静点的水泥地,找把筛子筛了一遍,再重新排队等待验粮,往往是一大早去,天黑才回。
现在好了,农村大多早已实行了机械化,过麦已不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
老家村里5000余亩小麦,今天还翻滚着金色麦浪,第二天一大早便收割殆尽,被直接送到就近粮库,不仅不用交公粮还享受国家粮补,怎不令人更加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