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夜思阳明
去年中秋,我发了一首王阳明的诗,《月夜二首》其二。今年中秋还有两天,可已迫近,或应是不久即来。即便是不久即来的将来,我仍想起这首诗:
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
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
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
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处处中秋此月明”,首句张口即来,平铺直叙。“不知何处亦群英”,哪里也有这么多英才呢。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思想将会成为传奇,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须怜绝学经千载”,儒学走到今天一千多年了,实在不容易,我们要好好珍惜。“莫负男儿过一生”,别让我一生平庸,碌碌无为。“影响尚疑朱仲晦”,对于朱熹的理论,王阳明是不认同的。“支离羞作郑康成”,他更羞于做郑玄的那种支离破碎的学问。伟大的哲学家做不了汉代的经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天分。尾联用典,“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风乎舞雩,咏而归,这也是阳明本心清明,热爱生活的写照。凡诗文中自比古人者颇多,以古人比自己的倒少见。阳明在另一首诗中写道:“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大抵是他所说的“狂者胸次”。
王阳明20岁乡试中举,21岁会试不中,24岁又落第,27岁才考中二甲进士第七,也就是全国第十。考不上实在不奇怪,这些年他的心思根本没放在考试上。20岁中举后,王阳明在研究道家的养生术和佛教思想。随后放弃道佛,投入辞章之学。他苦读诗歌文章,创办诗社,与当时的文豪们切磋文学的真谛,累到吐血。后来23岁时,他又去学军事理论,钻研布阵排兵,值得注意的是,这时王阳明提出打仗要“攻心”,此时距他格竹子过去了三年,似乎从物到心的转变已有肇始。
人生里但凡你用心努力过的东西,也许并非当下最主线、最紧要的目标,但终有一日会派上用场,没有无果之因,也没有无因之果。王阳明出入佛老、研读兵书并非从20岁中举后才开始,早在他小时候就喜欢看闲书,舞枪弄棒。王阳明童年时,逃了私塾,带着小伙伴玩军事游戏。我们成年人所想象的小孩子玩“打仗”无非是拉帮结派、追逐打闹,王阳明已然超出了这个范围。他制作大小旗帜,居中调度,让众孩童变换队形,演练阵法,这就是他所说的“经略四方之志”。阳明从幼年至青少年时心溺旁骛,但这些东西不能说毫无用处,反而对他后来产生重大影响。若没有佛、道思想的浸润,单从儒学经典入手,恐怕难以竖起心学大成的丰碑;若没有早年对兵书和军戎的痴迷,仅靠格物致知、心性义理,恐怕难以剿灭匪患,难以在短短四十多天平定宁王之乱。
不过辗转各个领域,必然难有建树。终有一天,人会幡然醒悟,自己究竟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其实,人这一生只做一件事就够了。直到26岁,王阳明偶然间看到朱熹的一句话,才让他猛然惊醒,这句话说:“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从此,静心求索于朱熹理学,循序渐进以攻圣贤书,高举得中,步入仕途。后来的人生无论是为官一方,还是挥斥三军,他永远没有忘记教书育人,平生最爱是讲学。
有必要说明的是,阳明读到朱熹的名言后,并非决心致力于仕宦,而是找到了儿时理想的方向,如何成为圣贤的方向。因此考中二甲只算得次要目标,但历经一番寒彻骨,对于如何做圣贤依旧茫无头绪,阳明又一次感到心灰意冷。要知道他这样的人,对身外之事是很难动心的。21岁会试落第,大学士李东阳是他父亲的好朋友,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说,以你王守仁的才华,三年后必定高中状元,先写一篇《来科状元赋》如何?我考研刚失败,你让我先写个博士论文庆祝一下?这一老一少,一个敢说,一个敢写。王阳明正值年轻气盛,且又文思泉涌,挥笔而成,时人无不赞叹,就有人说,这小子如此自负,将来得势了还看得起谁?24岁再度名落孙山,别人来安慰他,他说:“世人以落第为耻,吾以落第动心为耻。”王阳明的确不以落第动心,但多年来对于如何成圣人花下了工夫,浸淫各个领域,费尽周折,却毫无门路,难免动心。此时最让王阳明苦恼的是,他有时认为朱熹的格物致知是错的,有时又深感圣人乃命中注定,而自己智慧有限,成圣无望。
34岁,王阳明冒死直谏,得罪宦官刘瑾,受廷杖,下锦衣卫狱,后被贬至贵州龙场驿。途中被人追杀,伪作跳水自尽,逃过一劫。来到贵州龙场后,就在这万山丛薄、蛮夷之地,王阳明的传奇人生将迎来最精彩的阶段。1508年,王阳明36岁,一个春天的夜晚,他从睡梦中突然惊醒,恍然大悟,心明气爽,不禁向着寂静的长空纵声长啸。龙场悟道,阳明心学终于诞生。
有时候我会想,一个人少年时立下的远大理想在很多年后实现了,那是什么感觉?
王阳明15岁时,单枪匹马私出居庸关,望着两个蒙古人挽弓搭箭,驰骋追出几里地外,哈哈大笑。谁能相信这是一个京城的官二代公子哥所为?他出自书香门第,父亲是考中状元的。当时王阳明和蒙古人打成一片,玩了一个多月才回来。正逢少年时,他胸怀壮志,非常崇拜汉代名将马援,渴望“为万世开太平”,我不知道王阳明可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率领大军,平叛乱、剿山匪,军功显赫?55岁平定思、田之乱后,王阳明专程拜谒伏波将军庙,写诗道:“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
王阳明11岁在私塾里反驳老师,说人生第一等事是读书做圣贤,他幼小的心可曾想过自己将会成为一代心学宗师,在哲学史上岿然屹立,竖起一座无人可及的巅峰?17岁拜访大儒娄谅后,谨遵教诲,20岁为了实践朱熹的“格物致知”,他跑去格了七天竹子,理没有格出来,却把自己累倒,他的肺病大概是那个时候加重的。在他坚信宋儒所说的“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而后去格竹子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他讲学之处,天下读书人闻风而来?
《传习录下》:癸未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刹,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徙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每临别,先生常叹日;“君等虽别,不出在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诸生每听讲出门,未尝不跳跃称快。
好家伙,我小时候的元宵节,街道里闹社火都没这么热闹。一个读书人,他把讲学当作毕生的事业,晚年影响之大,令人钦羡。结合他传奇般的军事生涯,不得不说,王阳明立下了丰功伟绩,真正值得上称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彪炳史册。
最后,还有个话题不能绕过。晚明士人的空谈心性之风,顾炎武怒斥为“空谈误国”,追溯而上视王学为“亡国之首”,颜元批评道:“平日袖手谈义理,临难一死报君恩”。即便王阳明格外强调事上磨炼,但阳明心学强烈的形上追求和崇尚的高度思辨,以及在天泉证道中阳明对弟子的明抑暗扬,王阳明多少有些难辞其咎。后来从泰州学派的崛起和风靡天下,使心学平民化和世俗化以至理欲之防的松动,再到李贽直面是非、泼辣大胆的异端思想,虽有个性解放、思想启蒙的效用,但晚明空谈之风的诟病却为明清之际的思想家们激烈批评。对此杨立华有句话我很喜欢,他说:“阳明后学的种种弊病,显然不能归罪于阳明本人。虽然我个人认为,其晚年教法是有可能产生这些流弊的。”
知乎上有个问题,“为什么阳明心学在国内不流行”,我想因素有很多,但主要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在我国哲学学界有一位泰斗级人物,苗力田先生,已经去世了,他曾给出一个比较性的结论:“我认为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的特点是‘重现世、尚事功,学以致用’,而西方哲学和西方文化的特点恰恰相反,是‘重超越、尚思辨,学以致知’。”这个结论多受学者推崇,我在邓晓芒和赵林两位老师的文章里经常见到被引用。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里说:“普遍的抽象在中国人那里也继续走入具体之物中去。”这话虽然存有偏见过于极端,但也是有迹可循的。反过来我就会想,假如黄宗羲、王夫之、颜元、李塨等明末清初的哲学家有机会读到西方哲学,多半也会把那种超越现实性的思辨、对现世无实用的思想看作是形而上的梦呓。于此阳明后学的空谈心性之风气饱受批评,因而在国内的影响日渐衰弱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然主观上也存在王门弟子未能领会心学要旨的问题,及其自身的弊病。
阳明讲学一生,可惜他的弟子很难体悟到老师的思想,比如著名的严滩答问。阳明说:“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这话实在是玄妙,钱德洪没听懂,另一个弟子王龙溪大概是明白了,说第一句是本体上说工夫,第二句是工夫上说本体。饶是如此,也让人费解啊,我有时就会想,说话就不能往清楚明白的说,听者容易,还有利于传道。
2020年,十月一日,农历八月十五,实属难得。据说21世纪仅有四次,下次在2031年。宇宙无穷,盈虚有数,重逢已是物我两非,而月亮仍是那个月亮。
再读一首阳明的诗:
中秋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
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
易非
20.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