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奶奶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是个白发的孱弱老人,因腰疼还是偏瘫常年卧床。黄白而薄的皮肤,面颊上隐约透着红血丝,手臂和身上又皱又软,胸口薄瘦的肌肤里隐着骨痕嶙峋……听了童年的我的某句话,品出可笑的意味来,浑浊的眼眸里透出清灵的笑,伴着沙哑了的银铃声……又有时候,她直瞪着那双应该是浑浊却又好像是清亮的眼眸,有点着急生气的样子,似乎在抗议什么……二三十年,时光久远了,记忆太模糊了!

但总有些影响是记忆抹不去的底色,特别是在家庭关系的缠绕里。奶奶和我妈不和睦,大概是不同家庭生成的性格里对立的因素过多,很难融合。我不确知她们之间具体都发生过哪些磕绊,也不知怨念是从哪一刻开始的,但幼时,耳边萦绕不去的,是我妈伤心无助的控诉——奶奶对她不好,对我不好,只和她的女儿外孙外孙女一心。母亲没有读过心理学,也考虑不到她一贯的怨怼会对自己的儿女产生什么样的心理影响,这是柔善怯弱的她倔强的情绪出口。

幼时快乐混沌,我似乎也顾不上奶奶对我到底好不好,也不记得会不会去体恤安慰母亲。只有一个细节,记得略深——我在奶奶做针线的活筐里或是箱子里,翻出来一对手工衲底儿的小鞋子,高兴地问:“奶奶,这是给我做的吗?”奶奶略有点讪然地说:“这你穿着大。”我有点失望地想:有点大……哦,那可能是给表姐表哥做的吧。心里似乎印证了一下我妈说的:奶奶不怎么疼我。还有没有别的心理活动,记不得了,但估计也生了点嫌隙。反正这些情况,造成了我和奶奶也不怎么亲近的事实。

记忆里,奶奶似乎一直是卧床的,需要被照顾。她和我妈的关系,使得我妈对她有限的伺候里,也带着嫌恨。也很难去怪母亲,刚嫁过来那几年里,因彼此间的矛盾隔膜,又因父亲极孝顺,她大概没少受气。甚至于在奶奶姑姑们“合力撺掇”下,没少遭受父亲的暴力。那个年月农村这方面的民风愚鲁不堪回首……懂事后,那些细节,让我不忍卒听。母亲不能成为照顾奶奶的主力,这个担子自然就落在父亲身上。

但在八九十年代的农村里,男人是主外的,除了春种秋收的繁忙,农闲时也早出晚归干建筑活。天阴下雨干不了活时,聚众打牌是常见的娱乐,父亲又是开朗外向喜人场爱玩的,但这一切,也没阻碍他成为一个孝顺的儿子。他冬天给奶奶暖脚,夏天给奶奶擦洗,只要在家一天三顿给奶奶端饭喂饭,就是出去打牌也不时回来看看奶奶。在那个年代农村粗陋的奉养里,已然做到了母亲口中带着几分揶揄几分佩服的“没见过恁孝顺的人”。“吃西瓜还放白糖”也是母亲对父亲孝顺过头的“控诉”,那年月,白糖是被当做补养品的。但奶奶还是在长期的卧床中越来越病弱,不知道是不是后来听说的“帕金森综合症”,奶奶的手越来越抖,后来渐渐一点也握不住筷子了,全靠人喂饭。父亲不在家时,母亲可能也喂过,而我和妹妹渐渐长大些后,就由我俩去给奶奶喂饭。

奶奶住在东屋,大概有两三间大小,那下雨会“流泪”的土墙以及墙上留着的一些土质“泪痕”,在记忆里模糊又清晰。东屋的门窗都开在西墙上朝着院内,屋里对着门靠东南墙是奶奶躺着的床,估计这样她能时时看到院里的动静,解些寂寥。但儿时的我是断然想不着整日卧床的老人是否会寂寞这回事,跑啊玩啊多的是占满小孩心的事儿。床靠南墙那一头摆着桌子柜子筐子之类,放着奶奶的衣物布料活计及“陈年的记忆”。床北头是个堆放柴物的隔间,隔间外靠窗是个牲口间,牛槽在那支着,也有过草料拌麦麸喂牛的印象,却想不起牛和奶奶是怎么在那间屋里共存的了。这也不稀奇,农村里那时候和牲口住一屋是很平常的事。爸妈住的房间里好像也放着面缸、案板、锅碗和煤炉等。记忆层层叠叠,记不真切了……但知道爸爸常跟奶奶住东屋,照料她半夜起夜,大概也常给奶奶捶背揉腰腿,记忆实在有点模糊了……

记得比较清的是给奶奶喂饭,一筷筷一勺勺连三赶四往她嘴里送,喂完了我跟妹妹好出去玩。我儿时的愚顽里没有太多同情心,也不知道孝敬。所以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开头记忆里奶奶直瞪着眼睛抗议的一幕……其实驱使我们离开的还有怕,白发又不太亲近的老人身上散布出的某种气息,和她屋里的氛围,在农村对鬼神的迷信里,幻化得极令人心慌。特别是后来有段时间——记不得是哪一年,也不记得是自己几岁时,儿童少年对时间年份是不敏知的——奶奶有点魔怔了,老说些胡话,指着放柴物的隔间说谁谁谁在那干啥呢,她提的都是离了世的人……胡乱给她喂着饭,不敢看黑黢黢又影影绰绰的隔间,心跳得很快,身体发热,只想快点逃离!那恐惧在如今的回忆里淡了,但对于当时的我和妹妹来说,应该是历历惊心的。以至于在某天喂饭时,发现奶奶不怎么能吃下饭了,似乎有点异样,急忙出去找爸爸。心里有对死亡本能的恐惧,却也有暗掩的快慰和终结的希望……

现在想来,奶奶最后的异样应该不是一下子就有了,大人特别是爸爸在那段时间有觉察么?那年月人大都贫穷忙碌,在一定程度上是麻木漠然而不自知的,或是觉得多年卧病的老人走向生命终点也是很自然的事?实在记不清了,但奶奶的确是到了最后的时候了,也记不清爸爸姑姑亲人们是怎样忙活和哭泣着操持奶奶的身后事,只记得带着白色孝布的我,在悲哀又热闹的亲人间并不悲哀反而感觉异样新奇地穿梭着,围着神秘的棺材……那些记忆模糊得像一个陈年旧梦,却突然出现了清晰的一幕——棺材边上,爸爸把我抱起来说:“再看一眼恁奶奶!”奶奶的眼闭着,脸苍白蜡黄,嘴唇已经脱水干瘪。被爸爸抱着,并不怕,但被他的哭腔和悲容一下子触动了悲伤,我也眼泪涌出哭了起来……

这一幕清晰生动,在后来的成长岁月里被我不自觉地反复回忆。这是我第一次近临亲人的死亡,却是懵懂的;触我悲伤的,只是更亲近相通的爸爸的悲伤。

连离去时的悲伤都不曾真正给她,只给了她少许不情不愿不周到的“喂饭”。她到底是在我几岁时离世的?我好像也没有梦到过奶奶,就那样在童年的贪玩里淡忘了她,少年时忙着惆怅,青年时忙着梦想奔波读书,此后多年甚至没怎么特意想到过她。她的存在,她的离逝,就那么自然地成了我记忆底版上模糊的印痕……

记忆里总算是有奶奶的面容隐约闪现,虽是年老时的样子,但据此推测,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那个农村姑娘应该是肤白而俊俏的吧。在她出嫁的当日,之前定了亲却被日本人抓走的小伙子,竟然回来了!是褴褛风尘的青春恋人出现在她面前,勾起了往日的情思和追忆,使她拒了正在进行的婚礼?还是说她在重情义的父母的安排下,嫁回给了先订亲的他?不管怎样,随后的十几年里,她为他生养了三四个孩子,在那个年月的苦日子里,也总归会有些甘甜吧……然而命运的苦厄还在前面——在他们的儿子十岁出头时,丈夫因病去世了。现实如此,生活还得继续,四个孩子需要被抚养长大。不知她瘦弱的肩膀,怎么扛起了家庭的担子,也不知她是怎样带着孩子们熬过饥荒、躲过水灾的……后来她因腰疼病常年卧床,可能正是那些岁月里不堪重负的后遗症。命运有时太让人猜不透,好容易待到大女儿二女儿相继出嫁,儿子也娶妻成家了,她的小女儿,却在最轻盈的青春年华里,被疾驰火车的强大气流卷入带走了……

现实就是这样,写在文字里的奶奶,多舛的命运让人唏嘘不忍;而在生命的末段,落在真实的生活里,善与不善,爱与冷漠,关怀与粗疏,在她和家人间交织并存着……这是真实的人性,也是人性里的现实。

如在天有灵,奶奶,请原谅……愿天国有至善,有大爱,和合包容,纯粹极致,有永不凋零的稳妥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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