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刀下
心为杀人剑,泪是报恩珠。
(唐李白:《句》)
邕州统辖几十个小州的溪峒蛮民,对蛮民的治理历朝历代以弹压为主,各小州稍有不服从的异动,从邕州城里就会隆隆开出手持刀枪的队队士兵。
在这座大宋南疆大城的中心,有一个与州衙相距不过几百步的杀人法场。
法场西侧一座高高的镇塔下面的半地下室里,关押着无数将登鬼箓的犯人。
在人们的印象中,几乎没有什么人被抓了进去还能活着出来。
在这个镇塔下开着一长溜半个低矮的门户。
门上挂着一把把重锁。
一个看守老军,头发花白,腰弓背驼,佝偻着坐在塔脚边石坎上的一个木头墩子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抓着痒。
一把套着破旧刀鞘的腰刀就放在他的脚边。
老军坐地跟前铺着一块脏污不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布子,布上放着犯人家属送来的各种吃食和胡乱堆放的铜钱、碎银子等。
只要有人送钱送物,老军都会让来人走到塔下门前那几个黑洞洞的圆孔和犯人说上几句话。
这几个圆孔上方安着铁栏,是让处于半地下室的犯人们透气的。
没有人走过的时候,这些圆孔里也会有微弱的声音。
只要一有人走过,圆孔里就会有喊声发出,甚至会恐怖地伸出几只瘦如鸡爪的手臂在空气中乱抓。
此时,从远处走来两个挑柴的一老一小,东张西望,他们走到老军跟前,扔下一串铜钱。
老军眼开一缝,又耷拉下去,兀自晒着太阳。
两人把挑担放下,老的走到圆孔近前叫着:
“特磨道抓进来的,特磨道抓进来的……”
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圆孔里多出了几只瘆人的手臂胡乱挥舞。
法场周边的闲汉们也围过来看热闹。
“给点吃的吧,我饿得不行了……”
“请布施一件旧衣吧,下面又潮又冷,我活不了多久了,会把你的大恩大德带话到阎王那里,让阎王老爷给你这样的好心人延寿!”
“你这疯牛,撞什么撞啊,撞丧啊!”
一个尖锐的似乎要刺破人的耳朵的声音伴着一只脏污的手伸出圆孔乱抓,把老军也惊得睁开本来半闭的双眼:
“特磨道抓来的那位头领,都快被打死了!把带给他的吃食给我吧,我会喂着他吃的。”
两位挑柴人听了这些话一时愣怔着,突然从旁边的街巷里哗哗哗整齐地走来一队持刀军士,轰地一下,围在圆孔面前的闲汉们像苍蝇一样散开了,跑不及的被挥舞的皮鞭和刀把砸到身上和头上,一边喊痛一边连滚带爬地跑开。
这时,牛角号在州衙护墙上呜呜响起,这意味着知州大人又要杀人了!
法场周边街巷的人们纷纷聚拢过来,准备看热闹。
号手在护墙箭垛之间吹罢号角,墙上出现了一溜人影,知州大人带着一行属官出现在墙垣上,仆役们一一摆放座墩,给知州大人备好的是一把可以靠背的椅子。
通判王乾佑、权都监李肃、司户参军孔宗旦、指挥使武吉等均落座簇拥着知州大人。
孔目官杨元卿,州吏黄汾、黄献珪和两名进士石鉴、吴舜举,还有一众节度推官、观察推官等和众军士、仆役等侍立。
司户参军孔宗旦最近一段日子一直频频提醒知州大人提防广源州南天国的侬军会向邕州动兵,甚至为此专门几次递书分析缘由,可是知州大人不以为然,从不回应。
趁今天这个机会,孔宗旦要当着众官吏之面规劝一把。
他想了想,从知州大人素来相信的望气之术入手。
“侬智高此人必反大宋,大人不可不察!属下管户籍赋税,常能听到民间的反映,蛮人们都说,南天国国主侬智高是天选之子,能抵御交趾杀掠,也能反大宋。近来,这种谣言越来越多,风高浪急,这个时候我们应严察细究己咎过失,安抚蛮民,不宜过多杀人!”
知州大人一脸不高兴,摆摆手:
“司户不必多言,本知州杀他一批,正是弹压蛮地气焰。这些个江湖大盗不灭,一旦与广源蛮连成一气,势必成为大患!”
知州大人听惯了阿谀奉承,司户参军孔宗旦屡屡指出问题,他很是反感,这个时候当着众官吏的面这样说话,更觉难忍,脸上一时变得十分难看。
孔宗旦仍不管不顾,想趁众官在场的机会表达他的想法,修正知州大人的治边措施。
“大人,近来邕州城屡屡有白气起庭中,江水横溢,这可是动劫之象!杀人要慎之又慎……”
知州大人不禁勃然大怒:
“司户太狂妄了吧!”
这话一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住了!
从没见过知州大人这样震怒,孔宗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上是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而知州大人不屑一顾,举起了右手的红巾。
号手吹起了第二遍牛角号,呜呜呜——声音愈发瘆人。
第二遍杀人号吹罢,从州衙面向法场的小门中走出了一队刽子手。
前面走的是一头大象,骑在象背上的是行刑队长大狲,面相如凶猿,身材瘦长。
大狲是邕州百姓们给他起的外号,叫着叫着,就连知州大人都这样叫他,真名几乎没人知道。
大狲是恶猴之意,人长得像猴,干的是狠事,大狲不仅不恼,反而有些自鸣得意。
大象的一左一右是两名象卫。
骑在象背上的大狲极力装出威严的样子,但怎么看都像一只凶恶大猴。
大象后面跟着一溜彪形大汉,簇拥着肩扛鬼头大刀的刀手。
人人上身裸露,腰间系着红带,下身穿红裤子,排成一列像夺命鬼差跟着大象走向州狱门口。
外围的州兵一排一排列队而出,手持长矛肃立,把法场四周团团围住,同时驱赶着往前涌动的人群。
刽子手队伍的最后走出一个身高似塔的红脸大汉,他和众刽子手是一样的打扮,惟一不一样的,背上搭着一个大口袋,是用来装人头的。
砍下的人头,照例要送到知州大人跟前核讫。
法场的中央是刑台,刑台下面是个约摸一个屋子宽的土坑,坑里铺着红土和细沙。
此时,刑台上几根木柱拴着用铁链锁连的两名干活囚犯,衣不蔽体,面色灰暗如鬼,带着沉重脚镣,每走一步都哗哗地响着。
两名囚犯正做着杀人前的准备工作——搬来三个竹编大筐,放到刑台土坑一侧。
看守狱门的老军面无表情,看到行刑队长大狲在两名象卫的帮助下从象背上跳下来,急忙迎起导引,大狲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个包着铁皮和坚固铁架子的牢门,他在前头走进去,身后跟着一众刽子手。
没过一会儿,州狱这些半地下室又臭又潮的牢房里传出大声的咒骂声和拳打脚踢的声音,和铁链子拖动的声音。
刽子手们从牢里提出了二十个囚犯。
每个囚犯都有一只脚系在同一条长长的铁链上。
囚犯们浑身污秽,衣裤破烂如缕,有的囚犯全身脓血淋漓,每走一步都打着哆嗦。
他们知道走出牢房意味着什么,反倒有一种摆脱这生不如死的状态的轻松。
他们互相搀扶着,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新鲜空气,眯缝着眼睛拼命感受着阳光,趔趄踉跄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沉重的牢门在他们身后砰地关上了,老军帮着大狲又把牢门一一挂上大锁,把里面剩下囚犯的咒骂声和发泄愤怒的声音也关在里面。
州兵们手持刀枪在法场外围肃立,严防有人劫法场。
刽子手押着着囚犯们走上刑台。
有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囚犯东倒西歪走不稳,突然间摔倒了,把前后两个囚犯一把绊倒。
州兵们一拥而上,一阵凶狠的鞭打脚踢,把人重新推拉站起来。
一行人就这样歪歪斜斜走上断头台,被按倒跪下,面向大坑。
每个囚犯都有两名刽子手押在两旁,第一个要被杀的囚犯被一名刽子手抓住头发,主刀的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大刀,看向州衙护墙上。
只见知州大人再次举起右手红巾一挥,号手吹起最后一遍催魂号。
号音刚落,刽子手的大刀就滑个弧线斜砍下去。
趁着一腔血刚喷出,旁边的那个刽子手飞起一脚将囚犯的尸身踢向大坑。
那个抓头发的刽子手将砍下的人头提起来向围观的人群扬了扬,丢进大筐里。
红脸大汉刽子手整理张开口袋,兜进这些血淋淋的人头。
州衙护墙上一众官吏观看着这个血腥场面,如泥塑一般,大气不喘,知州大人更是面无表情,惟有司户参军孔宗旦坐立不安。
墙下法场咔咔嚓嚓,血光四溅,人群声声惊呼,如波浪般前俯后仰。
突然,孔宗旦惊跳起来,指着远处邕江方向,跺脚大喊:
“白气!白气!知州大人,不能再杀了!”
众官吏大惊,知州大人也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果然远处江面上突起一股白气,在透过云层的半明半暗的光线照射下直冲天空,样子十分可怖。
知州大人表情惊骇,右手欲举,旁边的侍者忙递上白巾,
知州大人一把抓过,高举起来用力挥了挥。
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动静的行刑队长大狲立即做出了停止行刑的手势。
这时,主刀刽子手最后一声咔嚓,将第十九个囚犯的头砍下。
护墙上的知州大人对孔宗旦瞪了瞪眼睛,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身就走。
众官吏也随之离开护墙。
停止行刑的主刀刽子手一边将刀擦向身上的红腰带,一边高声地叫道:
“把老军叫来!”
押出来砍头的第二十个囚犯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孩子看着血淋淋的场面,几乎吓晕了。
他像一只弱小的动物瞪大眼睛,失魂落魄,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会不会马上有人揪住他的头发,然后咔嚓一声,和这些死尸一样成为冤鬼。
正恐惧中,行刑队长大狲一边帮着红脸大汉收拾人头,一边对着孩子说:
“快向汴京城里的皇帝老爷谢恩!按规矩犯人到了法场不是死就是活,不用回去了。知州大人代皇帝老爷赦免你这小崽子了!”
话刚落音,就有熊一般粗壮的刽子手按倒可怜的瘦小孩子,和跌跌撞撞赶来的老军一起动手,用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的脚镣。
“站住!跑什么,这还有给赦免犯人的一双鞋!”
看着孩子跳起来挣脱了控制,刽子手喝道。但孩子如同受到惊吓的小兽,一下子跳入围观的人群,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猫着腰从左缝右隙中挤钻出去,逃得无影无踪。
法场围观的人群都走光了。
大坑中的死尸都被抬走,又铺了一层细沙,除了血腥味,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看守牢门的老军又眯缝着眼睛在塔下晒太阳,不时用如枯树枝一般的手抓着身上的癞皮。
破旧刀鞘的腰刀放在身边同样的位置。显然,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老军习以为常了,这些冤魂自有寻处,没人找老军的麻烦。
不知过了多久,从州衙护墙下走过来一个提着竹篮子的女孩。女孩像只怯怯的小兔子一样,走到老军面前,扔下几枚铜钱,然后用脸靠近圆孔,喊着:
“煦,煦!南巷子的煦!”
从圆孔里倏地又伸出几只鸡爪般的手,声音胡乱嚷起来。
一个声音格外刺耳。
“你们家的煦什么也听不到了。早上押出去砍头的就有他。把吃的东西给我们吧。这小崽子在大牢里没少得到我们照应!”
小女孩瞬间石化了一般,愣怔了半晌,绝望朝圆孔大喊:
“煦,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还活着吗?你快说话呀!”
“吃的东西给了我们吧。煦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了。他已经到了阴曹地府和他的列祖列宗吃上糯米肉粽了!”
小女孩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掉,失魂落魄地把篮子里的饭团往从圆孔里伸出来的手里塞。
就在这时,早先挑担子的一老一小走到老军跟前,又扔下几个铜钱,老的生怕老军听不清,贴近老军的耳朵边,问道:
“请问老哥哥,为什么在这批被砍头的人中没有那个从特磨道抓来的头领?这次杀的人里没有他?还是他被赦免了?”
老军轻蔑地哧了一声,看在几枚铜钱的份上,沙哑着嗓子说:
“没日没夜叫骂谁能受得了,知州大人早就防着有人劫狱……”
“他还活着吗?”
“刽子手们到牢里提人的时候,就已经在牢里拧断了他的脖子。你们如果想替他收尸,今天夜里子时会有人把他的尸身拖到城南外的乱葬岗。到时你们要守在那里,动手快些,夜里的野狗们都在那里等着这样的美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