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佛系中年

吵架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孟璐夫妇分头借钱三天之后,小罗打电话来说,那套房子给后来看的一个人当场付了定金,全款买走了。

可我先看的啊。孟璐情绪有些激动。

催了你很多次,你一直不来签合同。小罗不客气地接着说,孟姐你放心,我继续帮你看着,有好的房源,再通知你。

电话吧一声挂断,像在孟璐心上重重敲了一击。

嘉嘉又在墙上涂满了各种蜡笔画,孟璐呼一下生气起来,一把把嘉嘉拉过来,第一次有了要打他的冲动。嘉嘉吓坏了,盯着大大的圆眼睛,乖乖不说话,满脸委屈。孟璐母亲曹红赶紧冲出来,对孟璐说,你疯啦。为套房子,我看你神魂颠倒了。妈妈不许你整天为个房子胡思乱想,买个城东分校学区房,也是不差的,何苦要让自己那么累?

孟璐哇一声失声抽泣起来。曹红一直为当初劝女儿嫁给赵亮而心有内疚。要不是赵亮先讨得曹红十二分欢喜,嘴巴又甜如蜜,对孟璐千依百顺,曹红说什么也不会把宝贝女儿交给他。

妈,你又来插手我的事。我有我的选择。附小和附小分校能一样吗?你以为这些分校打着附小的名头就真成了凤凰?

再怎么分校也还是附小的分校,还是名校。而且,师资力量也不差,这些年小升初升入外校的孩子也越来越多,有什么不好?

我花六七百万办成的事,能跟三四百万办成的事一样吗?

你这什么逻辑?璐璐,你不要过于倔强啦,听妈妈的话,女人,把家庭、孩子顾好,就最好了。操那么多男人该操的心,苦自己做什么。

好,你终于说这是赵亮该操的心啦!你看你选的那个赵亮,他行吗?他出去借钱,一分钱也没借到!还能指望他什么?

赵亮这孩子,这些年钱是没有挣多少,但也没让你饿着,嘉嘉聪明又漂亮,你们也都买了好多房子,将来嘉嘉出国留学什么,也不用太操劳。

出国?嘉嘉上不了附小,上附小分校,还想出国?妈,你没看网上好多过来妈妈的忠言吗?伊顿的孩子出国留学,附小的孩子北大清华,附小分校的孩子你知道到哪里吗?师大啊。

你也师大毕业,不也蛮好?妈妈还记得,那年你拿到通知书,多开心,那时候你爸还连喝了几两好酒,差点进医院。现在你凭自己的能力,考上公务员,有份正经工作,还有了嘉嘉,妈妈放心。

我一直很想留学,你知道吗,妈妈。要不是父亲出事,我早就不在国内了。我高中同学几个玩得好的,都不在国内了。我怎么能容忍,嘉嘉跟我一样,师大毕业,留在这座城市,重复我们的生活?

曹红默默抱走嘉嘉,留下孟璐一个人在客厅。

不多久,赵亮回来,以上的对话又大概不差地重复了一遍。孟璐反思,难道,确实是她出了问题?还是,她想要的生活,偏离了方向?但她只要一看到嘉嘉聪明活泼的样子,立刻坚定了继续看附小学区房,多大困难都要克服的决心。

转机发生在那天从洪会长办公室出来。

洪会长就是当年把孟璐招聘进来的老领导。洪会长一直很偏爱孟璐,觉得她不仅长得讨喜漂亮,做事也不错,学校学历什么,在机关也还算拿得出手。而且,这么多年工作中,孟璐读了在职法硕,下年春季的博士考试也报了名。在洪会长眼里,孟璐是个不可多得而努力上进的姑娘。他把孟璐调进了专门处理法务的科室,既让她学有所用,又能让她得以兼顾家庭。在法务科,他们这样的机关,基本没有多少事,但又是相对关键的科室。

孟璐刚进来的时候,洪会长一心想把孟璐介绍给自己儿子洪涌。洪涌虽然是师大二本学院毕业,好歹挂了师大的牌子,在洪会长一番活动之后,洪涌顺利进入师大附小教书。孟璐本来并不想去相亲,知道洪涌一个孩子王的职业,她并不太满意;如果不去相亲,似乎不卖领导面子;去吧,不能成没说法,得罪领导。虽然里外不是人,孟璐还是决定去跟洪涌相亲。

洪涌长相普通,白而胖,家教很好,人羞涩的样子。眼神透着很不自信,但有礼貌。他小心翼翼说着话,很难说到两人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他对附小的工作还算满意,对跟小孩子打交道没有意见。但孟璐作为一个外乡人,正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时候,很难理解洪涌当时的精神世界。

相亲回来,曹红了解了一番洪涌家庭情况之后说,官员子女的小孩,怕很难相处。还是赵亮靠谱,乡下孩子读书好,人又英俊有风度,待人还实诚,跟了赵亮,他把你一辈子捧在手心窝。跟了洪涌,洪涌那个家庭,只当你是根草。就像妈妈,我再漂亮再能干,你爷爷从来没高看过我一眼。孟璐本来对洪涌便毫无热情,对赵亮也不是太投缘,只是算合眼缘,就想着赶紧先跟洪会长把话说圆满,不能惹怒洪会长。至于赵亮,还在等待观察期。

那时候赵亮刚到他们集团公司两三年,正是卖力表现的关键时刻。那时候的赵亮端茶倒水少说多做,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半用。孟璐对赵亮看得到的未来渐渐有了超级安全感,就连赵亮性格里的迂直与酸腐,也能够完全视而不见。恋爱期的女人,智商直线下降。再加曹红边鼓一通敲击,见家长、订婚、买房、结婚等人生大事便走程序一般挨个上了场。直到结婚当日,孟璐还蒙在鼓里,他完全吃不定,他要嫁的男人,到底有哪些真实性格,又有多少分是戴了面具来敷衍讨好她。

婚后不久,他们又买了一套城北的房子。嘉嘉出生之前不久,孟璐跟曹红商量,将来嘉嘉谁来带的问题。曹红早在五十岁就办了内退,正愁老年生活无处打发。再加丈夫孟达在权力场中混得很不得志,正求一个摆脱沆瀣的机会。孟达果断拍板,等孟达一退休,卖房移居跟孟璐同住,既方便帮孟璐两口子带娃,又能让两人的老年生活老有所寄,当然最最关键的一点,两人不好意思开口。在老家那小小的官场之中,留下了孟达两口子太多说不得的传闻,一走了之乐得清净。他们难以想象等他们完全退休之后,会面临怎样的落井下石。

赵亮再拿不出一分钱来买房。他为了买婚房,已拿出家里所有积蓄,虽然这套婚房,大股东还是孟璐家。赵家出的这20万,不及首付四分之一,好歹心意送到。孟达一家从开始便没指望赵家能有多大出手,毕竟乡下孩子能够供到读完书,在城里找到一份安稳工作,已尽了最大努力。

赵亮啊,城北这房呢,我们不需要你来支持。我们能够体谅你们小两口建设新家庭的不容易。但我这个女儿啊,我一向是捧在手心里的。这回,我们是砸锅卖铁把养老本都连锅端了,来城里再买套房,一为保值二来呢,为了给你们小两口独立空间,又能有个落脚点。

爸,我明白的。那时候赵亮在孟达跟头话从不多过三句,更何况在这正式谈话的场合。赵亮只不住忙着扶眼镜,挤眼睛,像眼里揉进了一片沙。他能说什么呢?他心里明白,孟达想要说,城北这房,他需要全部放弃。

孟达话至此,也并不接下去说了,上来拍了拍赵亮的肩膀,孩子啊,年轻正是努力有为的时候,其他的事不要多想,多想了对事业没有好处。赵亮觉得委屈又难过,结婚买房的时候,父亲赵天海还在世,老赵一心巴着孟璐能嫁到赵家来,跟赵亮支了很多招,想了很多主意,只要有利于赵亮娶到孟璐的,老赵全力支持;只要能获得孟璐欢心的,老赵都鼓动赵亮去做。

赵明称这是丧权辱国自轻自贱。老赵一个老巴掌打上去,就你能,我老赵走南闯北数十年,什么门槛没踏过,婚姻是再造人生你懂不啦?怎能儿戏! 如今人家孟家不嫌咱们赵家泥腿子一个,能把这么个出色的宝贝闺女送到咱们赵家门上来,这可是咱们赵家上辈子积了德的美事。就跟以前,长工家的儿子娶了地主家的闺女一样,这样的福气你小子身子贱,根本摊不着,还晓得说风凉话没出息。

赵明说的“丧权辱国”是订婚宴上,老赵一拍板夸海口,将来小两口买婚房,我们赵家出20万,产证只写璐璐一个人的名字。孟达哭笑不得,知道老赵是酒喝多了说胡话,也是乡下人不懂城里房价,20万连个首付都付不起,还谈什么名字不名字?

老赵啊,名字不名字我们先不谈,咱们先谈谈把首付凑齐的事。

凑齐?要多少?不就一套房子嘛,我老赵一个人搞定。我们男方,本来就该多出力。老孟你不要操心了。

孟达是个温和的人,不想在场面上讲得太直露,只得苦笑两声接着敬过酒去,直把旁边的赵亮弄得脸红脖子跳尴尬得不行。孟璐自此便觉得老赵这人,有点浮夸不十分牢靠跟得体的。

没等到婚房到手,老赵便意外撒手西去,临终又记挂这回事,直说婚房只写孟璐一个人名字,以示对孟璐这个媳妇的重视。孟璐则不知道老赵是真精明还是假糊涂,首付孟达出了五分之四,老赵这二十万只占五分之一。老赵这一表态,孟璐是得了面子失了里子,没多大意思。正因着这一出,这回城北房子产证名字问题再次牵动了全家神经。

要说赵亮心里完全平衡,那是假话。城北房价比城中便宜,首付也就二三十万的样子,正好是老赵出的婚房首付款。而且婚房只用了孟璐公积金,赵亮的没用,当然也是太少起不了大作用。城北这套则恰好相反,赵亮的公积金抵上正好。赵亮也同意公积金拿出来,孟达并不反对。

最终城北那套给孟达夫妇居住的房子只写了孟璐一个人的名字。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赵亮清醒地看到孟达一家是如何看他这个人的。那也是他工作上颇不顺利的一段时期。尽管他十分卖力讨好上下领导,无奈集团公司里办公室那块有来头的太多,也只有办公室能塞得了这些无专业技能的条子户。其中跟赵亮一办公室的两个年轻人,来公司时间比他晚,活干得比他少,还常到主任跟前嚼他舌根,也从那时候起,赵亮下了决心,要考出去,终于争取到了一个在职博士的机会。导师是他本科时的桑老师,研究生时候就几次劝他考博,也知道他家境一般,念哲学专业怕只有一条道走到黑。赵亮那时候也想着还是先工作起来,毕竟那年集团公司到学校招人,头一回到哲学系要人。等赵亮到公司才发现,原来公司总经理便是哲学系的,研究党史出身,从公司的总秘刚刚升职到总经理这个位置很少见,故而办公室负责招人的立即见风使舵曲意逢迎一番,便招进了赵亮这个唯一的人才。

桑老师听赵亮这一说,却忧心忡忡地说,企业不比学校,学校还是相对单纯一些,更适合你,你倒是个能坐得住的人,而且欲望小,很适合做学术研究。我怕你在企业,搞不定那些方方面面的复杂关系吃了亏啊。你有回来读书的心很好,但千万不能一味读书不把工作放心上。男人安身立命所在工作事业啊。

后来A市的房价一日比一日涨得离谱,就连桑老师口中“最是坐得住”的赵亮也是坐不住了。房价升值越高,他越是焦虑,谁说只有女人需要安全感的?但他作为一个七尺男儿,这些话又不便说出口,就连跟桑老师,也只随口提了一句。桑老师早年一心想把一个远房侄女介绍给赵亮,赵亮实在是他数十年教学生涯中为数不多尊师重教、老实本分而形象气质出众的男学生之一。赵老师听了他家庭财产分配情况,抿嘴轻笑,赵亮啊,这就是你来继续学习的原因?哲学恰恰就是教人如何获得幸福的。

桑老师这话没错。桑老师自己终生未娶,但却内心丰富,讲究保养与身心平衡。他年过六十,却每天神采奕奕。赵亮知道桑老师喜爱喝茶,隔三差五给桑老师带包好茶叶,两人泡上一壶好茶,能清谈半天。桑老师还住在学校分配的老宿舍,不愿搬到专家楼,说专家楼那儿像跟笼子圈养起来一样,人不自在。桑老师这儿的一楼小院子,养上花花草草,挂一排鸟笼,鸟语花香唧唧啾啾不停。常来作客的不仅赵亮,更有一圈同门师兄弟,定期会谈交流各自生活心得,不亦快哉。

桑老师家长年请了一个钟点阿姨跟园艺花鸟师傅,打理着这一片世外桃源。

赵亮每回从桑老师家回来,孟璐都不大高兴,什么?你还要带嘉嘉一起去?跟你们那些老头子谈宗教、哲学?你们这群可悲的佛系中年人。我们嘉嘉可不要给你们跑偏。你们这是逃避现世压力,懦夫。

跟女人谈论抽象,简直不可能。赵亮淡淡说了句,又开始正反、前后、换时空阐述这句话,直说得孟璐脑壳疼,还不知道过几天单位组织旅游该穿什么衣服好。她直到现在才后悔起来,当初给赵亮的考察期,怎么尽是些具体指标,什么外貌啦、穿衣打扮啦、手指修长度啦、身长比例啦,独独忘了抽象指标,比如性格、情商、智商这些更趋于稳定的东西。诚然,赵亮的具体指标简直完美,在孟璐这儿每一项都能打一百分,但抽象指标,孟璐当年压根忘记或者完全不知道要去考察,而快速让赵亮过了关。所幸那时候洪会长并不以此为忤,只觉得自己儿子不争气,无论形象各方面配不了孟璐,仍实心实意关照着孟璐。


这天,孟璐给洪会长交一个法务文件。洪会长忽然停下来笑着问,孟璐,听说你最近一直在看附小附近的房子?

孟璐没想到自己在办公室小声接了几个中介电话,也被人偷听了去打了小报告,只得点头承认。

嘉嘉几岁啦?洪会长亲切问。

孟璐知道洪涌的孩子也三四岁的样子,还常开玩笑说,要结儿女亲家。孟璐简直对这个洪会长毫无办法。他今天忽然提到的这个话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只得机械回答,三岁了。

看不出,孟璐你还很争气嘛。附小的学区房可是我市涨得最厉害的。看来,我们小满儿一定也要上个附小,将来好跟嘉嘉做同学。洪会长又开起了无厘头玩笑。

孟璐哭笑不得,只得说,洪会长你见笑了。我也只是看看而已。

洪会长意味深长地望了孟璐一眼,慈祥问,有什么困难没有?

孟璐才猛然记得洪会长儿子正好在附小教书,十年过去了,不知道处在什么样的岗位了。孟璐想到这个,竟有山重水复的感觉,她让自己镇定下来说,洪会长,多谢你关心我们嘉嘉。学区房确实买不起,我虽然师大毕业的,我这个人这么多年忙工作忙家庭,竟慢慢疏远了同学,而且我的一些同学也都回各自家乡当老师的多,留在省城的,又疏于联络就慢慢淡忘了。我是个面皮薄不好意思求人的人,也就一直在努力靠自己买套学区房。

我就知道你不好意思求人。哈哈。洪会长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抖了两抖说,这么多年,你看我对你怎样?

孟璐摸不着话里的意思,见洪会长涨着紫檀色的大脸,面皮虽细腻却如霜打茄子没精气神。而且,在孟璐心里,一直把洪会长当一个尊敬的长者看待的,这样的怪话,洪会长倒是第一回说。她有点不知道如何招架,只得滴水不漏地答,在我心里,洪会长一直是我尊敬的长者。

听完,洪会长只幽幽“哦”了一声,就笑眯眯低着头不断在烟灰缸点掉烟蒂上灰烬,忽然射出精细的亮光,着实吓了孟璐一大跳。

好不容易回到科室,专职炒股接送小孩的王科被小钱、小李两个拉着要中午出去搓一顿,原来最近股市大好,王科苦尽甘来大赚一笔要会东。

饭桌上,孟璐心思仍在思索洪会长那些不痛不痒深深浅浅的话。王科忽然用筷子头戳了她一下问,哎,听说你要买附小学区房,大手笔啊。我儿子幼儿园快大班了,也想买套学区房。

一桌就孟璐一个女的,她本来不愿跟他们说些妈妈经,小钱小李又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见平时不苟言笑的王科竟对学区房有兴趣,便跟他讲了些附小学区房的基本情况。

王科一拍大腿说,哎呀,孟璐,不就100万的事,现在股市行情这么好,你买“万家百货”,这只股我研究了半年,有庄,连续三个下阴,你有多少钱砸多少钱,我包你下周连拉三个涨停。孟璐听得吃惊,王科确实是个资深老股民,光凭他动几下嘴皮,就真金白银砸进股市,怎么想都是相当不靠谱的事。


那天下午,孟璐在办公室七想八想,到底是真听王科的,炒炒股看看,还是到洪会长儿子那儿去想想办法,却忽然接到了老同学吴正义的电话。

吴正义这个人,给孟璐的感觉,一直像个毛毛虫一样令人恶心,但好像也不能说出哪里恶心到她了。

师大的时候,吴正义虽然身材矮小,但也算多才多艺:能写诗、写歌词,也能弹两首单调的吉他在操场扮情歌王子,而且连续几年都是校园十大歌手。于师大的姹紫嫣红中,他偏偏奇迹般看上了孟璐,喜欢孟璐的仙气,喜欢她水仙一般的清冷。当然,孟璐骨子里并不是一个有文艺情结的人,不是所有的中文系姑娘都喜欢文艺的,孟璐就是那个“不是”。她喜欢逛街,喜欢读外国小说(止于童话、寓言、科幻题材),但不喜欢外国文艺里14-19世纪任何一个被称为“经典”的作品。后来,当她跟赵亮结婚之后,她才意识到,原来她跟赵亮确实在深层精神维度上还是“旨趣相投”的。你想呀,中世纪之前的文艺,不正多少带有点形而上的味儿吗。

一般人相亲时碰到一个哲学硕士,可能不会过于有感觉,毋庸置疑,这种专业如今仍透着它无处不在的尊贵高冷范儿。如果十年前你相亲时,碰到一个开着一辆二手破车的哲学硕士,而且长相跟明星一般能入镜,这是怎样的画风?孟璐与赵亮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情境。孟璐形容它为跟见了一个中世纪骑士一样各种乱入,或一个现代堂吉诃德一样混搭的观感。而这一切,在孟璐看来,却催化成不可思议的合眼缘。

当吴正义从其他同学嘴边听到“赵亮”这个人的存在时,他突然像开足最后马力的发动机一样狂飙起来。以前种种,暗示、暧昧、哀怨、凄苦的幽冷婉转,瞬间进入热烈、紧张、刺激、敞亮的求爱征途。

首先,吴正义不再虚虚掩掩,单刀直入把孟璐约出来长谈了一晚。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追求你,请问你知道吗,孟小姐。你没听错,当时吴正义真的这样言辞铿锵一气呵成说完的,孟璐听完一长段的舞台腔台词,嘴巴半天没合上。从那以后,孟璐见之如见物障,闭目、斜身、侧趋、疾跑。而从那以后,吴正义不知从何处得了天启,认为孟璐肯赏脸跟他在学校附近最贵的咖啡厅畅谈一晚古典音乐,便是对他们关系若然或然的某种暗示。他顷刻间陷入热恋的单恋中,写诗写歌都不足以抒发他内心的狂热。他像少年维特里的忧郁少年一样,满身的力量只有行动、行动。

其次,吴正义带着他日常最为庄重的灰色高礼帽,帽子里藏着连夜急就的新诗《明媚如你澎湃似我》,并到校门口订了9朵香水百合,纠结了四个失恋不成恋爱未满的荷尔蒙冲突症患者来到孟璐租住的单人宿舍。这场浩浩荡荡、有勇有谋、部署周密的求爱行动,最终以孟璐狠狠将其百合花捅进垃圾桶而收场。至于那四个狼奔豕突的冲突症患者,唯有第一时间闪人了,但却因此而万倍扩大了此次爱情事件的传播广度。

应该谢幕了,但吴正义绝地反击坚持不懈,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似乎爱情这种事,贼心不死总有机会。就在孟璐与赵亮快要走进婚姻殿堂,大婚前夜,经过了一场短兵相接的经济谈判,由于言语不和且赵亮母亲拿不出曾经承诺的礼金,孟璐当场一个耳刮子刷新了婚姻新篇章。而当是时,赵亮这个从小在母亲宠爱下长大的男人,在学校一路是天之骄子,在单位领导喜爱,从来没受过此等妇人之辱。当场启用夫权,结结实实还了孟璐一耳刮。酒席上,有人小心谈起昨夜风波,吴正义便偷偷到外面超市买来五瓶酸奶,当场在卫生间豪情万丈地一气喝下。甫一开席,第一轮敬酒,赵亮款款而来,西装领结头发一丝不苟,还点了一点胭脂在那不大不小棱角分明的美唇之上。吴正义却一如既往穿着邋遢粗糙,上来就嚷不醉不方休,没开喝嘴巴已不能把控。孟璐见状,忙命人把他跟铲一堆臭狗屎一样铲走了事。

至此,吴正义终于彻底消失在孟璐的世界中,茫茫天地,再也无挂。孟璐只依稀听说吴正义后来读了研,考了公务员,变成一只温顺恭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灰色得不能再灰色的上班狗一枚了。

你还好吗?

还好。

你不在别的城市吧?

当然没有。

你现在幸福吗?

咔。孟璐知道这个人还是十年前那个吴正义,不说人话啊。她又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了。

你对生活从来没有思考的?

啊,孟璐翻过手机,让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放空一会,准备悄悄挂机。

我知道你要准备挂机了,等一等。我从岳秀英那儿得了你现在的电话。啊,不对,好像叫岳安妮了。你一定还叫孟璐吧,孟璐。吴正义呼唤最后一个“孟璐”两个字的时候,颤音甜腻得如吃了一串糖葫芦,牙倒齿歪酸爽陶醉。

哦,没有。你有什么事儿吗?我手上还有点事。

你看你,还是这么讨厌我。怕我缠上你。我知道你现在的工作单位、赵亮在念博士、你的儿子嘉嘉三岁了,要买学区房了。

听到“学区房”三个字,孟璐跟打了兴奋针一样提神醒脑。刚刚安家的小罗还又约了中午要去看房,总价又升了,不买不行了,下手要快。孟璐简短回答了“是的”两个字,又准备直接挂断,电话那头又传来“等一等,还有空再见一面?还在校门口的‘遇见’咖啡店。”

孟璐刚想直接回答“不,谢谢”,吴正义用了欧化的翻译腔补充说完最后一个介词短语“关于嘉嘉的学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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