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爬八达岭长城的时候,刚好赶上雨过天晴。李良开兴致很高,和刘勇并排而行,快速地冲在前面。李远和田梅紧追慢赶,气喘吁吁,还是被落下了五六米的距离。
眼看就要到好汉坡石碑跟前,李良开有意放慢脚步:“老刘,这个地方有纪念意义,等会儿让我二儿媳妇给咱们照个相。我右客一直想来看看长城,可是家里一帮孩子,根本离不开人。用手机照几张照片传回去,也好让她过过眼瘾。”
“老哥,看来你和嫂子感情不错嘛。我家那个死老婆子没这个福气,日子刚好过一点,她就得癌症走了。唉,不说这个了。他们上来了!哎,那谁,赶紧过来给你公公老汉照相,你屋婆婆老娘在家等着看哩。”
因为有刘勇的陪伴,李良开的北京一日游很是痛快。当晚六时许,两人在前门的一个小胡同里挥手告别时,都有些依依不舍,互留了电话,约定要经常联系,刘勇还邀请李良开抽时间去他大儿子的川菜馆坐一坐。
回到住宿的小旅社稍作停留,三人正准备出去吃点便饭,之后步行去天安门广场看看夜景,李远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接听,原来是李善泉打来的,说什么要请李良开他们吃饭,还说饭店都已订好了,在北京打工的几个唐家岩李氏后人也约好了,让李远他们赶紧搭出租车过去。
李善泉是唐家岩李氏四房李有全的大孙子,初中毕业,十八岁开始学做川菜,后到北京发展,时年四十八岁,目前是一家高档川菜饭店的行政总厨,年薪三十万元,奖金另算,算是唐家岩李家大院有出息的后人之一。他有一个弟弟叫李善红,在广州云城鞋业有限公司做保安队长。
对这个近房堂兄,李远一直很佩服。一个初中生,能在竞争激烈的京城争得一席之地,并且还有不菲的经济收入,怎么说都是一件不易的事情。
这方面,李良开则有不同的看法。他看重的是一个“稳”字,不在于挣多少钱,关键是工作稳定,政治待遇和社会地位高,老了各方面都有保障。说白点,这个前村主任看好传统意义上的铁饭碗,最好还是党政军机关,除此之外,再好的工作,再高的收入,在他看来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李远也曾和李良开争论过,但总是无法说服父亲。好在李良开对李善泉印象不错,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近房侄子,听说李善泉要请自己吃饭,不仅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还叮嘱李远不要空手过去,给爱抽烟的李善泉买一条中档香烟。当然,李良开也没忘记此行的使命,让田梅把请愿横幅和摄像机带上,说要趁大伙儿都在,把该办的事情办妥。
一切准备停当,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出租车,不料却赶上堵车,走几米就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竟然连续停了四十五分钟。
看着计价器上不断上蹦的数字,李良开有些坐不住了,小声用家乡话问李远:“这不涮坛子嘛,北京的出租车啷个勒个霸道,没走道怎么也算钱?三分钟一蹦字,蹦得我心脏砰砰乱跳。这下弄巴实了,没个几十块钱,怕是到不了地方。”
开车的师傅似乎听懂了什么,没等李远开口,先解释起来:“北京就这样,堵起来没完。我们也不愿意挣这个憋气钱,敞开跑多好啊!”
听司机这么一讲,李良开有些尴尬,不再说什么,而是微闭双眼假寐,继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良开听到李远在叫自己:“老汉,快醒醒,到了到了。”回头听见司机说话:“总共一百四十五元,找您五十五。您拿好。”
“一百四十五?这么多?”李良开一激灵,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司机笑了笑,指了指计价器,并没说什么。
田梅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打圆场:“北京就这样,随便搭个车,就得百八十块。”
下了车,李良开看到李善泉一路小跑迎了过来。真不愧是个老资格的厨师,全身上下都是肉嘟嘟的,跑起来横肉乱晃,尤其是那个将军肚,上下颤悠着。跑到跟前,李善泉一把搂住李良开:“开三叔,可把您盼来了。走,进屋,人都到了,菜都上齐了,酒都倒上了,都等您开杯哩。”
李良开拍了拍李善泉的将军肚:“哈哈,你比前年回家时又富态了不少。看来,你肚子里的油水是越来越多了。”
“瞧瞧,开三叔多会说话,一看就是当过村干部的人。”李善泉哈哈一乐,回头和田梅打招呼,“弟妹,看你屋公公老汉这说话水平,不直接说我胖,却忽悠我富态,这是间接批评我啊。”
“个老子的,你娃儿都当爷爷了,怎么还悬吊吊的?!”李良开又拍了一下李善泉的将军肚,“你屋老娘来没来?她在北京习不习惯?我袁三嫂这辈子不容易,你娃儿可得对她好一点。”
“莫说我老娘,一说我就来气。”刚刚还笑容满面的李善泉一下子变得气鼓鼓的,“我叫她来吃饭,顺便和您摆一摆龙门阵,可她就是不来,说要在屋里带细娃儿。她可交待我了,等吃完饭,无论如何要把您带到我家坐一坐。不说这个了,赶紧进屋吃饭。这家川菜馆是一个四川老乡开的,菜做得很地道。我今天我特意交待他多放辣椒和花椒,保证您爱吃。”
进了一个包房,七个在北京打工的唐家岩李氏后生已等候多时,纷纷起身和李良开一行三人打招呼。
按照李良开的意见,吃饭前,八个唐家岩李氏后生先后在请愿横幅上签名,并对着摄像机一一录像,表达了想留住老院子、古柏和祖坟的愿望。
在京城见到这么多族人,李良开很高兴,加之李善泉的鼓动,他非要喝点酒表达心意。李远和田梅自然不同意,几经劝阻,最后都作了妥协:别人敬李良开的白酒由李远代喝,李良开倒一杯啤酒坚持到底。如此这般,李远事实上便成了饭局上的中心,彼此互敬,你来我往,几轮下来,李远被灌进一斤白酒,喝得满脸通红,醉意朦胧。
看着后生们打酒官司,李良开并不反感,而是觉很亲切。年轻多好啊,可以大口喝酒,可以大块吃肉,可以大声笑骂。岁数大子,病痛多了,身体垮了,好多事情都跟自己没多大关系,只能当一个无聊的看客。想到自己越来越重的胃病,李良开心中闪过一丝不安:真就是普通胃病么?家人是不是隐瞒了什么?唉,不管这么多了,是病捱不过,是祸躲不过,该怎么着就怎么来吧,死了就当睡着了,没什么大不了。
吃过饭,已快晚上九点。李良开准备去看看李善泉的母亲,李远要陪着去,李良开不同意:“你喝那么多酒,脸上红扯扯的,走路东倒西歪,你袁三婶看到了,不得笑话你?你还是和田梅先回旅社吧。我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关于李善泉住的地方,尽管对方介绍了半天,李良开也没搞清他家住在哪个区哪条街道,反正没在繁华地段,也不是什么高档小区,一栋二十多层的居民楼,电梯看起来很破旧,一启动杂声很大,让人很没安全感。好在李善泉家住的楼层并不算太高,位于十六层,三室一厅,也没多少家具,看起来有些空旷。
李善泉告诉李良开,这房子是租来的,房租每月七千五百元。听到这个价格,李良开委实大吃一惊:“你娃儿钱多烧包啊?租这么贵的房子干啥?一年将近九万块,在我们月溪场能租一栋楼开旅社了。”
“嘿嘿,不是为了我那宝贝孙子嘛。再说,我老娘好不容易来趟北京,总得让她住得舒服点吧?老实告诉您,这房子租了不到半年,以前我们租的筒子楼,没有厨房,都在走廊里做饭,上厕所也要到街边的公共厕所,很不方便。”李善泉竹筒倒豆子,什么也没隐瞒。“你娃儿还算有良心。”
听李善泉这么一讲,李良开没再纠缠房租贵贱的事情,“你屋老娘这辈子过得很苦,你们这些后人应该对她好一点。
李善泉的母亲叫袁维凤,因其丈夫李良飞在家里排行老三,李良开和一帮堂弟都叫她袁三嫂。这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一九六四年,二十三岁的李良飞在新疆当兵,回老家探亲期间偶遇时年十八岁的袁维凤,两人一见钟情。谁料其父袁中奎与李良飞的父亲李有全是怨家,早就相互发过毒誓,绝不会与对方结成儿女亲家。
此时,李有全已经去世,所谓的毒誓早已烟消云散,李良飞也不在乎这个。可袁中奎还健在,对李有全的怨恨没有丝毫消弱。得知女儿喜欢上了李有全的三儿子,袁中奎坚决反对,还和自己唯一的女儿说起了狠话:“你非要嫁过去也可以,但有两个前提,一是你老汉我死了,二是你不再认我这个父亲。”
原本只是气话,不料袁维凤却当了真,一个人离家出走,独自跑到新疆去找李良飞。李良飞深受感动,通过部队领导在建设兵团下属的农场给袁维凤找了份临时工,算是安顿下来。两年后,等袁维凤到了法定年龄,两人正式登记结婚,在新疆组建起了自己的小家庭。
结婚第二年,袁维凤生下大儿子李善泉。同年底,李良飞退出现役,就地转业为建设兵团的农垦职工,袁维凤也从临时工变成正式工。
李善泉三岁那年,袁维凤得知父亲袁中奎病重,携子回到老家。面对生离死别,父女间的隔阂早已消弥无形,袁维凤天天住在娘家,端药送水,洗洗涮涮,无微不至地伺候父亲,直到袁中奎微笑着告别人世。
父亲的去世,对袁维凤的打击很大。尤其是看到悲伤过度、面容憔悴的老母亲,她更是心疼不已。临回新疆的前一天晚上,母亲拉着她的双手,一声不吱,就知道默默地流泪,眼睛都哭肿了。
看到母亲这个样子,袁维凤作出一个决定:不再回到新疆,而是留在老家,为母亲养老送终,得到李良飞母亲贺氏的大力支持。
贺氏生了四儿一女,除了李良飞,全都意外夭折。当初李良飞去当兵,她就不同意;后来听说李良飞在新疆就地转业,她更是不高兴。这下儿媳提出要留在老家,老太太自然很高兴。婆娘俩一合计,托人给李良飞发了一封“母病危,盼速归”的电报,把李良飞从新疆骗了回来。之后,婆媳俩以死相逼,硬是让李良飞打消了回新疆建设兵团的念头。
贺氏的理由非常充分:“都是种地,干嘛跑那么远?再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说不准哪天就走了。就你这个儿子,你不给我送终,谁送?”母亲的这番话,让原本打算一定要回到新疆的李良飞陷入深思。再三考虑,他决定服从母亲和妻子的意见。就这样,李良飞和袁维凤永别新疆,定居四川省开县古月乡唐家岩李家大院,当起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回到老家,袁维凤又相继生了一女一男,分别取名李善荣、李善红。养育了三个孩子,两口子的感情仍然很好,从没红过脸,更没吵过架,是唐家岩李家大院公认的模范夫妻。
转眼到了一九八二年夏秋之交。彼时,土地承包到户不到两年,农民种地的热情空前高涨,家家户户都卯足了劲儿,想从地田地里抱回个金娃娃,更想通过辛苦耕种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
李良飞、袁维凤夫妇也不例外。这一年,大儿子李善泉十七岁,在北京当厨师;女儿李善荣十三岁,正上小学五年级;小儿子李善红九岁,小学二年级学生。看着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夫妻俩干劲十足,除了种田种地,还养了四头猪、二十多只鸡,眼见小日子越过越好。
这天中午,吃过午饭,李良飞放弃了在部队养成的午睡习惯,趁着阴天不那么热,扛着锄头出了门,想抓紧把山岩边的那块沙地挖完。当时,袁维凤正在宰猪草,本想劝丈夫休息一会儿再去,话到嘴边,意外发现猪草里有一根杂柴,就在她忙着往外清理杂柴的功夫,李良飞吹着口哨出了家门。
天灾人祸总是不期而至。约摸过了半个小时,袁维凤的猪食还没煮好,就有人跑来报信,说李良飞挖地的时候用力过猛,从山岩高处的地边跌落下来,头部朝下,狠狠地砸在一块大青石上,当场人事不省。
袁维凤当时就懵了,直觉得头晕目眩,全身发软,好不容易赶到现场,发现早已聚焦了一些乡邻。袁维凤哭喊着要往跟前凑,被人死死地拉住,不让她靠前。恍惚当中,袁维凤听到有人讲:“脑壳都摔破了,脑浆流得到处都是,早就断气了……”听闻此言,袁维凤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这一年,李良飞不满四十一岁,再次准确无误地应验了唐家岩李家男人活不过六十岁的魔咒。
丈夫的意外身亡,让袁维凤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在她看来,要不是当初自己不和婆婆一起合谋把丈夫从新疆骗回来,要不是自己坚持留在老家照料母亲并为老人家送终,要不是当天中午没提醒丈夫午睡后再出去干活,李良斌飞就不会死……
处理完丈夫的后事,以前快人快语、爱说爱笑的袁维凤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人也苍老了许多,头上还出现了不少白发。很快,唐家岩李家大院的人发现,袁维凤的头上多了一条白色的帕子,无论什么时候都缠裹在头上。细心的人还注意到,袁维凤的双眼总是浮肿着,据说是每天夜里流泪所致。
从此,袁维凤把自己的感情世界冷冻起来,不接受任何与改嫁有关的提议。她不止一次对三个孩子讲:“我心里只有你屋老汉,不可能接纳除他之外的任何男人。我这白帽子会一直戴下去,直到我死。我会替他守一辈子……”
二零一三年十月二十二日晚,在北京,在李善泉临时租住的房子里,见到袁维凤,见到她头上的白帕子,见到她鬓角几乎全白的头发,李良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面对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女人,除了敬重,他别无选择。
“三嫂,今年你也六十七岁了吗?”拉着袁维凤的双手,李良开感慨万千,“看看你,头发都白完了。”
“都有重孙了,该老了。”袁维凤显得很淡然,“再不老,就成老妖精了。对了,老三,你身体怎么样?听说你胃病很重?小芳给我打电话了,让我跟你说一声,抓紧办事,按时吃药,然后赶紧回家。别嫌她啰嗦,她是不放心你啊。”
“这个死老婆子,就晓得催我回家。”李良开嘴里骂着,脸上却笑着,“三嫂,你怎么打算?是跟善泉长期住在北京,还是回老家养老?”
“肯定要回去。等重孙上幼儿园了,我就回老家。”袁维凤回答得很干脆,“城里不是我们农村人待的地方。这好那好,不如老家好。再说,把良飞一个人扔在那边,我也不放心。我要回去陪他……”提起亡夫,袁维凤有些伤感。
“善泉,你什么打算啊?以后回不回老家?”见势不妙,李良开赶紧转移话题。
“我当然喜欢北京,我儿子儿媳也喜欢这座城市。”李善泉一如既往地耿直,“可北京不喜欢我。这里的房子太贵了,动不动就几万块钱一平米,就算我想这里长住,也没这个能力啊。不瞒您说,我在成都订了一套房子,等干不动了,我去那里呆着。都说成都好耍,我去那里养老好了。”
李良开白了一眼李善泉:“你们这些白眼狼!梓第山唐家岩养育了你们,养大了你们,你们就那么讨厌唐家岩?算了,不管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想管也管不了,只要你们高兴,去哪都行。”
“就是。管那么多做啥子?”袁维凤表示赞同,回头跟大儿子讲:“老大,我告诉你,不管你们三兄妹在哪里落脚,反正我要回唐家岩,死也要死在那里。你屋老汉还等着我哩……”
【桐言无忌】
李氏家族已经不止一次的出现悲痛惨烈的事故了,每一次都是那么猝不及防,每一次都是那样惨痛无比,每一次都是那样惊悚骇然!
记忆的闸门再一次打开李氏家族“良”字辈儿的钟情经年。如同笔者所言,年轻正好,可以大肆喝酒;可以大喊大叫;甚至可以挥霍青春。尤其是年轻时候爱情的力量是那样的势不可挡,坦荡到可以独闯天下,哪怕是一个弱女子。袁维凤为了与李良飞能够相爱相守,不惜违背父亲的誓言,一个人离家出走,独自跑到新疆去找李良飞。李良飞通过部队领导在建设兵团下属的农场给袁维凤找了份临时工,两年后,袁维凤一到法定年龄,两个人便如约喜结连理,终成眷属。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孩子们相继出生后,他们凭借自己勤劳的双手,把生活过得顺风顺水、蒸蒸日上。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相同的事故再次发生在不同人的身上,“李良飞挖地的时候用力过猛,从山岩高处的地边跌落下来,头部朝下,狠狠地砸在一块大青石上,当场人事不省。”这一晴天霹雳让袁维凤当即昏死过去,醒来后的她,毅然决然的把余下的生命追随到李良飞的魂灵上,为这份爱情画上了一个清白的句号,直至终老!
初恋的爱缕飘散在曾经的眼眸中,奚落的残片依然在梦中出现,低头念吟,今生只为你,仰望星空,余生守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