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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源宾馆150米之外,是江边大码头,已经被废弃了的大码头,而这里在明清时期是齐安城的南门清源门。南宋许端夫《齐安拾遗》载,这里“本水驿,有亭曰临亭”。陆驿、水驿的划分是唐代才有的,我在前文里提到过,而亭子既是邮亭,供亭驿长办公,也是望江亭,供过江客人歇息,而其总体上,便是古代的水运码头,江边常年停泊众多的帆船,而陡峭石阶上,还有众多装货卸货的码头工人。“临亭”,即苏东坡所言的临皋亭,如今在启黄中学地面,校内重建亭台,距离江边150米。在启黄中学靠近沿江公路的区域,是小型的沿江公园,樟树林之下,设有一些石凳,可供行人休息,喝茶,读报,抽烟,下棋。光顾者大多是附近的几个老人,包括启黄中学的退休老教师。他们最喜欢的娱乐形式还是清唱,演唱楚剧、黄梅戏。似乎只有这种古旧的声音,回荡于樟树林,才配得上这个古旧的地方,以及自己古旧的年纪。似乎只有唱戏的时候,些许行人才会停步下来,坐在石凳上,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尚有被人亲近的力量。
两宋时期,江水在临皋亭下,苏轼文中说自己“门外数步即大江”,可在门口“倚杖听江声”。张耒《离齐安》记述过江到樊山的情形,“山回地势卷,天豁江面泻”,也说明古城江岸比较陡峭。元明以后,长江改道,干江到了150米之外的地面,这种状况延续至今,容易让后世误判。按照这个历史地形推算,宋代汉川门外的赤壁矶正好在长江边。苏轼文中说赤壁矶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张耒《离齐安》说“中流望赤壁,石脚插水下”。可见,北宋时古城岸边的赤壁矶是比较陡峭的,河道下切较深,到了南宋以后,河道、土地逐渐抬升,山峰越来越矮。陆游《入蜀记》记述自己在临皋亭下舍舟登岸,江岸较陡,但赤鼻矶“亦茅冈尔,略无草木”。范成大《吴船录》记载:“赤壁,小赤土山也,未见所谓乱石穿空及蒙茸巉岩之境”。又说:“齐安岸下素号不可泊舟,行旅患之。余舟亦移泊一湾渚中。盖江为赤壁一矶所撄,流转甚驶,水纹有晕,散乱开合全如三峡。”南宋时,赤壁矶还在长江边,而且江水流转急促,因为风涛很大,木船不得不到附近港湾停泊。明清以后,这一带变成了冲积平原,昔日江边泽国不复存在。据《齐安地区水运志》载,“清代中后期由于弯道下游赤鼻矾支汊(鸡窝湖)演变成牛轭湖而使鹅头汊道成型。此时齐安赤壁矶远距长江数里,矶下滩地渐成阡陌纵横的农田。”赤壁矶的平原化,严重影响了东坡赤壁的传播和长江水运的地位。著名的“长江三矶”,是指金陵的燕子矶、钢城的采石矶和巴陵的城陵矶,它们至今尚在长江之滨,不断进行文化增殖。“长江二十四矶”里,赤壁矶、黄鹄矶肯定位列其间。
地理历史的变迁总是巨大的。正如《山海经》记载远古时期的地理分布,物产以及人情,并不为后世所知,反倒当做了神话奇谈,荒诞不经。这种“怪诞”之感,跟现代人对所发掘出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文物的感觉,是一样的,认为其雕刻与绘画在风格和主题上古怪奇异。提起赤壁之战,苏轼的好友张舜民在《郴行录》中,明确指出其地点在齐安。他写道:“黄之士人,出钱于州之城东隅地筑矶,乃周瑜败曹操之所。”据史料记载,齐安城区最早建城于唐代晚期,是在一片林木丛生的山岗上开山掘地建造的。那时节,从城西到城东至少有五条山岗,大致南北走向,宽约六里,深约四里。这一带山岗岩石的颜色大致是赭红的,跟后世唯一保存的赤壁矶的颜色是一致的。如此说来,东汉末年赤壁之战时曹军所据的北岸,正是这一带陡峭且赭红的山岗,从西到东,如今依然留下赤壁矶、何家岗、桐子岗、红沙嘴的地名。唐代许嵩在《建康实录·吴·太祖》中,详细记载了赤壁之战的情形,其中写道:“时东南风急,因取草舰最著前,系走舸于后,中江举帆俱前,操军士皆延颈观望。去北军二里余,同时火发,火烈风猛,船往如箭,悉烧北船,延及岸上营落,飞埃张天。瑜率轻锐,雷鼓同进,大破曹操军于赤壁江口。”这里的赤壁江口,正是齐安城西西湖的入江口,叫“洗马口”,而明朝弘治《齐安府志》的全图里有标识。
在宋元之际,在长江流域,跟齐安赤壁一起发生巨大地理变迁的,有很多地方,难以一一考证。不妨只看看当时的江左镇江,以一斑窥全豹。镇江在唐代还是长江的入海口,名叫镇海,有望海楼,到了北宋,入海口逐渐东移至南通,遂改名镇江。盛唐诗人王湾登临镇海北固山,作诗《次北固山下》云:“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李白《永王东巡歌》其六云:“丹阳北固是吴关,画出楼台云水间。千岩烽火连沧海,两岸旌旗绕碧山。”孟浩然《扬子津望京口》云:“北固临京口,夷山近海滨。江风白浪起,愁杀渡头人。”三首诗都提及北固山紧挨大海,景象阔大。最著名的当属张若虚的抒情长诗《春江花夜月》,前十句云:“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关于该诗的创作地点,历来有争议,因其涉及江、海、潮、沙洲、花林、渡口、楼房,而且张若虚是扬州人,那么只能是创作于扬州、镇江的长江入海口畔,即扬子津、瓜洲渡的附近,两地其实就是隔江相望。就意境构造上看,王湾的《次北固山下》无疑借鉴了长辈于己的张若虚的作品,而且他们的视点——观察地点极其相似。鉴于此,我断定它作于镇江北固山下。北宋末年,米芾定居于镇江,作诗《望海楼》:“云间铁瓮近青天,缥缈飞楼百尺连。三峡江声流笔底,六朝帆影落樽前。几番画角催红日,无事沧州起白烟。忽忆赏心何处是?春风秋月两茫然。”此时的望海楼已经望不见大海,难怪他找不到审美情感的燃点。镇江有金山寺,乃法海所驻地,白蛇寻夫至此,作法引来海水,水漫金山,淹死诸多镇江生灵。此乃神话故事足见白蛇另有原型,只是到了南宋话本和杂剧里,将地点改到了临安。金山寺有一副对联,足见镇江曾经是长江的入海口:“适从云水窟中来,山色可人,两袖犹沾巫峡雨;更向海天深处去,邮程催我,扁舟又趁钱江潮。”此对联似乎借鉴了米芾的《望海楼》,显示其作为长江与大海连接点的特点。
因为镇江是传统的入海口,长江与京杭运河的连接点,于地理、景观、军事、经济意义重大,遂有望海楼、芙蓉楼、北固楼、多景楼等江南名楼,还有金山寺、甘露寺、瓜洲渡、北固山等江南名胜,更有大批文人墨客登临、送别,留下大量诗文。盛唐时期,王昌龄自金陵坐船送友人至镇江,在芙蓉楼设酒饯行,看着友人坐船由运河北上,可以在黄河逆流而上,返回故乡洛阳,还担心各种是非。其诗《芙蓉楼送辛渐》写出了此种复杂心理:“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北宋晚期,苏轼自儋州赦免北归,坐船经过镇江金山寺,病体沉重,见到好友李公麟所作东坡画像,作诗《自题金山画像》自嘲:“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齐州惠州儋州。”谁料想,此乃其绝笔诗,乌篷船沿着运河南归,进入常州地界,即将到达暂住之家,他竟然仙逝于舟中。咏叹镇江最有名气的作品,当属南宋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里是东晋南朝北伐的东路,屡次失败,功亏一篑,而词人有心北伐抗金,却报国无门。
到了元代以后,随着入海口泥沙的逐渐淤积、抬升、硬化,镇江以东、长江以北的海面,活生生再造出半个江左来。战国晚期,楚国春申君黄歇封地在此,当时入海口之外的东海,有扶海洲、胡逗洲、东步洲等大小沙洲,而到了元代以后,它们整体连接起来,成为一片陆地。镇江东部、扬州南部的长江中央,又在黄河、淮河改道、淤积的作用下,于元代以后逐渐积累,于清代咸丰以后,逐渐形成太平洲、中心沙、西沙岛、雷公岛,四大江心岛后来组成扬中市,隶属江左,是全国唯一的沙洲城市。新的入海口东移至南通,其入海口之外的东海,于唐代武德年间以后,逐渐有西沙、东沙、三沙、崇明沙等大小沙洲,以晒盐、打渔为生,偶有盗匪藏匿。元代至元年间,这些沙洲建制为崇明州。明末清初,这些沙洲连成一体,即名崇明岛。其岛岸涨坍无定,直至后来修筑环岛大堤。20世纪初,永隆沙、长兴沙、横沙相继崛起,其中永隆沙连接于崇明岛。作为入海口的申城,在明末清初是一片晾晒渔网与海盐的沙滩水乡,复由黄浦江、苏州河(实为一江,分属两地)相通于太湖流域,归属于松江府,而到了鸦片战争后,建为极度繁华的通商口岸,逐渐扩建、累积为东方魔都。黄浦江、苏州河成为诸多影视剧表现的对象,承载着各种对于魔都、金钱、人性、梦想的想象。最早至战国晚期,黄浦江一带是东海湾的一片泛滥的淤泥沙滩,楚国春申君黄歇组织疏通河道,修筑堤坝,造福于民,于是被后世称为春申江、黄浦江为纪念春申君最早在吴地太湖流域的开发,申城因此而得名。
我曾经利用观摩国际艺术节的机会,去过黄浦江,登上明珠塔,在和平饭店顶楼观看专为外宾举行的文艺演出。我曾经利用赴江左观光旅游的机会,去过苏州河,参观寒山寺,在寺庙照壁前留影。中唐襄阳诗人张继凭借一首《枫桥夜泊》名垂千古:“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诗意境深远,禅意深沉,与张志和的《渔歌子》一起传入日本,被列入日本语文教科书,而且二张二诗皆与荆江有缘。诗里最有争议的是“江枫”,概有四种解释:一是指江边枫树、枫林,江枫、枫桥呼应,且化用“停车坐爱枫林晚”,不足的是枫树常见于干燥山坡;二是指江边枫杨,亦可缩写为“江枫”,枫杨宜生于水边,至于叶子红不红,另当别论;三是指乌桕树,宜生于水边,且秋天里红红火火,容易被误认为枫树;四是指江村桥与枫桥,于苏州河上相邻相对。江村桥在寺庙边,枫桥在诗人的船边,在渔火映照下,相对凝望,显得惆怅。如果江岸高,种有枫树是有可能的。既然名为枫桥,想来当地的文人绅士不至于枫桕不分。中唐戴叔伦有诗《过三闾庙》云:“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这里明确指出江边有枫林,而且两诗均属中唐时期。事实上,当今的寒山寺为了开发旅游资源,早已在寺院内外、枫桥附近,种植了许多枫树、银杏,早已成为国内深秋观赏红叶的重要景点之一。其他有关的重要景点是:燕京香山、八达岭、长江三峡、金陵栖霞岭等。
如今,老家齐安堤外的大码头早已不复存在,变成一片空旷的江滩,为了盈利,就地开辟一家驾校,与时俱进。这些足见地方史的变迁,并非某个人的“强力意志”所能左右。一个衣着时髦、露着长腿的年轻女子,神采奕奕地走出来,左顾右盼,去附近买饮料喝。我走进清源门附近的沙街(其得名应是后来建于一片淤积的沙滩),找到交通巷菜场,买了十斤糍粑,四个藕圆子,一份米酒。自从年初苗苗带我来这里,我以后想吃故乡的糍粑、豆丝、鱼圆、腊肉等年货,以及日常美食,就可以自己来此打点,不用再回去麻烦父亲或朵朵。他们都很忙,有时顾及不到我的需要。市场交换是个公平买卖、不论人情的平台,如此甚好。年初,苗苗还带我去了一趟鄂诸郊外的沙窝乡村,参观了那里举办的年货展销会,其实是赶集,还有歌舞演出助兴。我买了三个煮鹅蛋,一堆手工糍粑,给自己吃,另外买了三箱豆丝,一箱送给家里,一箱送给朵朵,一箱留给自己。
有天夜里,无边夜色中,我们和苗苗的几个朋友一起,走高速公路,驱车去葛店的巴楚酒店,吃最地道的腊蹄火锅,喝最地道的苞谷酒。饭后,他们忽然节外生枝,去跟在附近办厂的乡里大表弟谈生意,而微醺的我独自坐在车里,不想突然见到久别十几年的大表弟。他的女儿、儿子都好大了,家大业大,而我们上次见面时,他还是为自由恋爱、自由择业而努力跟父母进行抗争的小伙子。回到鄂渚的家园宾馆,我一时兴起,要求苗苗帮我买一条巴楚熏腊猪腿,而苗苗打包票说,鄂渚酒店有卖,几天后他们会去那里玩,半个月可寄到。可是到了年前,他没有寄到。春节后,他终于将巴楚籍朋友家的熏腊肉寄给我。这一整条让我等待四个月之久的猪腿,竟然肥多瘦少,可能是山里黑猪吧。我吃了很久,难以下咽,扔掉了一半,自己还是长胖不少。此后,我不想再麻烦苗苗。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