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毕业,转眼已时隔两年,这两年间,一直把户口和档案赖在学校,倒不是贪图“北京人”这个名头,也不是想继续谋求罕有的可以在北京找到户口的机会,只不过是因为一个听起来让人有些哭笑不得的理由——嫌麻烦。就像宫崎骏老爷爷所说的,人生重要的事情,大多好麻烦啊。有的时候,人类是在和自己怕麻烦的心情作战。可是啊,作为一个已经工作的往届生,整个手续比当时直接把户籍档案迁回家乡还要更繁琐,为了怕麻烦,搞得更麻烦,只不过是把解决这个麻烦的时间推后了两年,默默地心疼自己一秒,整个过程的琐碎繁杂,也算是对于我过懒惰的小小惩罚。
更有意思的是,本来以为麻烦着处理完就算了,可是事情并没有如我们想象中那样进展。半路突然杀出一个戏剧化的插曲——因为家里的房子已经出售,即便新房主没有把户口挂在原属我家的这个房子上,我的户籍也依旧不能像我们以为的那样“顺其自然”地落在我迁出的那个户籍位置上。简而言之就是,我既然在家乡没有房产,也没有稳定就业,完全没有可以挂户口的位置,可是作为毕业生,北京又无法继续存留我的户口。北京不要,家乡不收,一时间我的户口变得非常尴尬,那张薄薄的看上去很脆弱的户口迁移证只能晃晃荡荡的拿在我自己的手里,像一棵海草海草海草海草海草,随风飘摇。至于我这种情况的户口怎么处理,户籍警同志“友善”的建议——再去买一个房子好了。买不起的话,“哦,我们也不知道。”我猜想,与我们有相似情况的人不在少数,居然没有相应的政策和条款让我们的“归处”有章可循,只能让人在办事大厅兀自抓狂,这实在让人很绝望。回京后,我亲爱的同事们建议:“找熟人联系公安局的关系,拍点儿钱,挂在已经出售的房子上,一点问题没有!”我觉得说的颇有道理,中国哪怕到了现代化的火车开的轰隆隆的今天,也还是那个乡土中国,遇到点儿啥事儿,总要靠着差序格局来解决——这么一来,简直让没啥社会资本的我们爷俩更绝望。期间,我爹在户籍大厅各种和工作人员吵架以消解作为毫无社会力量的底层老百姓遇到难题却无人伸出援手的愤懑,我俩在暴烈的阳光下四处奔走,心头的沮丧焦灼,不提也罢。
就着这个事儿,我倒是不想聊啥啥政策不到位,“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也不想自我反省“为啥当初没想着直接把户口和档案安顿好”(虽然这个自我反省很必要),我一直在试图弄清楚的,是这么几个抽象且意识流的问题:北京不疼原籍不爱的我,到底算是哪儿人呢?我现在到底把哪里当作“故乡”,又把哪里当作“家”呢?
我记得小时候,每次填写学生信息表格,总有“籍贯”那一项,按照爸爸告知的信息,我乖乖填写上江苏某地,那是我爷爷奶奶以及祖辈从前生活过的地方,据我爹说,我们祖上原来是位御医,还得过黄马褂儿,怎么样,有没有喜来乐的既视感?当时幼小的我就十分困惑,“籍贯”这个地儿,跟我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我没去过那里,在那儿也没什么亲人,就因为祖辈曾经在那里生活过,我的基因里就留存过那个地方的痕迹吗?后来,从出生地东北某地搬到山东某地,又到北京读书,出现了非常有趣的局面——学生信息表格中的“出生地”“生源地”“籍贯”“现居地”妥妥的是四个地方,连省市都全无一致,更凸显着我像个八方混血基因突变的奇女子(尤其我从东北跑到山东去高考,更是让凡人都无法理解……)。从那个时候起,我的自我认同已经比较混乱了,被问起“你是哪儿人啊”简直不知如何说起,最终以“我是山东人,也算东北人”的模糊说法告终,看着对方迷茫的小眼神儿,心说“自行解读,随便理解”。那时候对我来说,大概东北山东都称得上故乡,山东更亲些,毕竟爸爸和妈妈在山东守望着我。再然后,家里突生变故,爸爸和我在北京相依为命,山东很少回去,东北逢年过节回去,东北可能更亲些,但是总的来说,故乡,真的太模糊了……感觉听到“老家”“家乡”“故乡”,就好像是一副图景蒙上水汽,擦净了,随后又蒙上了,总是氤氲着些淡淡的东西,好像很亲切,却又触不可及。
与此同时,“家”这个概念,似乎更明晰了,或者说,一直都非常清晰。所谓“家”,就是我爱的人在的地方。从我读大学开始,在北京已经整整生活了八年的时间。如果说有没有在北京扎根下来的野心,似乎并没有过。但是我又切实的对北京感到熟悉,在我大海淀大中关村的街道上走着,感到踏实。不仅是人和人,人和一座城市,也是会日久生情的啊。更重要的是,走出校园之后,我没有吃多少自己在外为了生活奔波的苦头,还是跟爸爸生活在一起,爸爸像大树一样让我依靠、在树下乘凉,对于我来说,有爸爸的地方,就是家。可能对爸爸来说也一样,有我的地方,对他来说,也是可以感受到温暖的地方。我热爱着北京吗?对北京有归属感吗?也许谈不上。日久生出的情,确实有一份。更多的,北京给了我一份可以依靠的工作,我和我挚爱的亲人共同生活在这里。北京是“他乡”,某种程度上,也成了“第二故乡”,一个让人心生温情的“家”,无论这份温情的来由是什么——对有些人来说,是在机遇与财富之地扎根的野心;对有些人来说,是日久生出的熟悉感;对有些人来说,是因为这是他们所爱的人在的地方。
走在街头,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晓得他们都来自哪里、做些什么、要到哪儿去,不知道他们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拥有的是一栋房子、一个主卧还是一张床,可能在这个庞大的人群里,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对“故乡”这个词感到陌生和迷茫,对“北京”这个词儿心情复杂又未曾深想,但是总有一个地方,让他们心生踏实和安宁,这个地方,就是所谓的“家”或者“家乡”吧。融不进的北京,回不去的故乡,有精神的依托,就好。这也就是所说的,“此心安处即吾乡”吧。
分享两个回乡期间有意思的细节。
其一是,回乡当天是下午的火车,我和爸爸分头从单位赶往火车站回合。火车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在茫茫人海中我凭借头发的样子一眼就认出了爸爸的后脑勺。当时自己觉得很好笑,我对头发似乎有种莫名的执着,曾经身边的朋友长辈都积极地给彼时单身的我热情地介绍有房有车前途大好优秀男青年,我也都非常乖巧的去见面,后来回绝的理由好多次都是“头发太少了”“发际线太高了”……大概是因为爸爸作为一位中年大叔依然头发茂密白发极少,我实在非常难接受年轻的男孩子头发少或者发际线太高(我坚定的认为发际线高到一定程度就离脱发只有一步之遥了)。不仅对头发的数量很介意,我对通过发际线的形状、额角的样子、后脑勺头发的状态来认人这件事情,也非常有心得。如果看后脑勺就能认出你,那我一定非常爱你哈哈哈。希望以后跟我可以通过后脑勺就认出的人生活在一起,这也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心灵羁绊方式了。
其二是,下了回乡的火车后,在车站附近看到天上的月亮,非常的明亮。形状大而圆,非常俗气地讲,果真是个白玉盘。当时心下欢喜,赶紧和男朋友讲:“你快去阳台啊!今天的月亮特别好看。”和男朋友在一起,粘人的本性越发严重,分开不在一处时,非常想念。古人胡诌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一直是绝对不认同的,两情要久长,必须得朝朝暮暮。当时拍了一张月亮的照片发给男朋友,被男朋友“无情”的嘲笑:“你拍的月亮好像飞碟啊哈哈哈~~”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笑,也觉得十分有趣。想起彼时两个人看的是同一个月亮,颇有些月照心明,天涯共此时的感觉。那种感觉,大概也算得上一种心安。爸爸是大树,一直为我遮风挡雨。男朋友现在还是小树,也在努力的生长着。希望我自己,不做凌霄花,不做痴情的鸟儿,能尽快的成长为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他站在一起。以后更要努力制造树荫,让那时年迈的父母,安心的在我们的树荫下休息,感到踏实和安定。
祝愿大家都能有精神的依归和心灵的港湾。那就是我们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