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鲍廷发回了家。他家不锁门。在这深山沟子里,就这么几个人儿,谁还不认识谁呢?他家就是一间新搭的木刻楞,四下里透风,火炕烧得倒热火。人睡上去,下面能烙糊,上面还上霜。一块布帘子隔着炕。鲍廷发两口子在炕头,鲍冲、鲍闯小哥俩在炕梢。鲍廷发这会儿进屋,屋里自然没人儿在:两个儿子上了山,鲍大嫂是比他还早就起炕离家到大伙房里做饭去。他翻腾铺盖卷儿,找出了靛蓝小花包袱,把东西倒出来,掖到铺盖卷儿下。擦开袄襟,把包袱皮儿系到腰上,顺手从板墙子上摘下顶狗皮帽子,出了门,带上了门扇,正穿环儿往门框上挂钌铞儿,鲍大嫂系着个围裙回来了:“他爹——”
“啊,局长叫我去开会。”鲍廷发边挂门钌铞儿边说。
“你可想着大伙儿的油盐酱醋的事儿呀!多置办点,那东西也坏不了。”鲍大嫂边摘鲍廷发刚刚扣上的门钌铞儿,边说:“还有辣椒面儿什么的,这冷天儿吃点正相当,又驱寒气又下饭儿。”
“记住啦!”鲍廷发应着。鲍大嫂进屋往铺盖底下摸了摸:“他爹,你可拿了包袱皮儿?”
“在我腰上。”鲍廷发说。鲍大嫂从铺盖卷儿下摸出了几张票子,又从炕头的大包袱里拽了个什么东西,来到房外。她先把票子递给鲍廷发:“买油盐酱醋辣椒面,咱先给大伙儿把钱垫上,大伙儿方便了齐上来时再说。不方便,也无几点儿。你说呢?”
“嗯,嗯。”鲍廷发接过票子,解腰上的小包袱皮儿。
“还有,”鲍大嫂把从大包袱里拽出的东西,从胳肢窝里托到手上,却是一条毛线绳儿织的围脖儿:“我在悦来栈对过的贸易公司买的毛线绳儿,他悦来婶的主意,冬青的手艺,围上。光景不饶人,你不是那满身都是火气的岁数了,你围上,暖和不暖和?”
那么一条毛绒绒的围脖儿一系,烧得鲍廷发身上都要淌汗:“你可真会打扮我!叫我赶时髦呐?我哪围得惯这玩艺?”说着,把鲍大嫂跷着脚才围上的围脖儿拽下来。
“你看你!”鲍大嫂嗔怪着,围脖儿在手里揉着,“这怪绵软的,飘轻的,有啥不惯的。”
“你先收着吧!冷了,自会找你要。”鲍廷发说话儿就走。鲍大嫂赶上一步:“他爹,你等等!”
“还要买啥?”鲍廷发问。“不是买啥。倒是有几句话儿……”鲍大嫂嗫嚅了。
鲍廷发问:“啥话?”鲍大嫂迟疑了一下,说:“前几天,他鲁凤久大叔跟我提起老于大兄弟来,恼着呢!”
鲍廷发立时注意起来,嘴唇儿不能自制地抽搐了两下。问道:“他说什么来?”
“还不是那个没头没脑的贴告示的事儿!”鲍大嫂说,“他说于永年这个人不可交。他悦来婶话里话外也给我透这个意思,可你们是把兄弟呀!你可自个儿打住个谱儿吧:能过得去就过得去。好了,近便点;不好,离远点。千万别出吵子(东北土话:吵架。)。他鲁大叔要薅他领子拽他膀子,叫我给压了一下。他鲁大叔没跟你说?”
“没。”鲍廷发伸手把脖子下的袄领扣襟儿解开,他觉着喘气粗起来,脖子那儿很不得劲儿。
“也许我想得不相当。谁叫当初你们相好来?”鲍大嫂也在替男人上火,“我思量好几天,觉着当把这些告诉你……”
“当跟我说……”鲍廷发感激鲍大嫂,心上的想头倒未见得跟鲍大嫂一样,“就这些了吧?我知道了。”
鲍廷发踹过一片厚雪,直向爬犁道插过去。晴天的大清早,把一抹微紫的颜色洒在鲍廷发脊背上,鲍廷发脚下踢起的雪,也从白色变成花公鸡毛似的,五光十色。
鲍大嫂望着远去的男人,一种担心的情绪油然而起,她愿用自己的单薄弱小的肩膀头,替男人分担点公事上的分量,又可惜自个儿办不到。她在憧憬将来之中,掺杂着一丝丝忧虑,手搓着鲍廷发丢下的毛线绳的围脖儿,站在树下,站在白皑皑的雪地里……
鲍廷发大步流星顺爬犁道走了一箭地,日头就上了林子梢。满沟漫岗的洁白绵软的雪,瞬息间成了鱼鳞片儿似的,闪着刺眼的光。浮荡的云彩把影子投在长坡和注地上,投在托着沉重的雪砣子的树冠和枝叉上,忽悠间一明一暗地晃动,整个的山岭就像飘飘欲飞。
困在林子深处的长腿狍子,在这种天气里,沿着雪薄的高处遛到冲风坡,寻找露出雪面的干草吃,这东西生性古怪又胆小,远远听见牛叫鞭子响,噌地一下窜出几里地;可笑它又憨笨较真,过一会儿,准回来瞅瞅,到底是什么东西把它吓得心惊肉跳。猎人总利用它这傻劲儿,在一枪未中的时候,不动地方等着,待它回来,便十拿九稳地叫它一命呜呼。
鲍廷发过路,就遇上了两大一小三只狍子,见他走近,望影而逃,鲍廷发没出百步,回头一看,这三个长着花点的野牲畜,竟悄默声地跟上来。鲍廷发如果在十年前,会撒丫子追它一通,把它追到深雪处,追到悬崖,定会逮住它一只。如今他一是有事在身,二是没这份心肠了。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