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离岸之后,池水深处突然暗流涌动,不知道什么动物潜行过来,翻起一片低沉的水花。章九良大喊道:“当心水鬼!注意两侧防护!”话音刚落,水里突然冒出几个秃瘪的圆脑袋。长矛手们纷纷将矛刺向水里,水鬼们立刻消失了,有人不慎被捉住了矛头,噗通一声连人带矛掉进了水里。
血水很快翻涌上来,惨叫拉开了恐怖的序幕。
“出刀!”王北庭大声命令,“迅速移动!别恋战,别停下!”
军纪仍然发挥着作用,但跳桥上的碰撞越来越频繁了。终于有人落水了,是个年轻的长矛手。“别管他!”谢振扬怒吼着,推着前面的人继续向前。眼看少年兵周围水花乱溅,却没人停下。停下就意味着更多人伤亡,战场上的规则明确而又残酷。那孩子逐渐被拖离桥墩,发出绝望的求救声。
但谢振扬却不能不管,那是他的兵。他投出长矛,戳中一个水鬼的后背,然后抱着大盾跳进水里。他刚把长矛拔出来,那东西竟然翻过身子,睁开了墨汁一样的黑眼。谢振扬接连刺翻几个水鬼,帮那孩子解了围,后面那家伙便追了上来,一张血盆大口在大盾上狂咬,把青铜兽头都啃出了亮光。少年兵快速游过来,扬起横刀朝水鬼头上一通乱砍,直到把一块头骨劈到天上,那少年才停了手。
此时大部分人已经脱险。石台上的人悉数开始放箭,转眼间无数水鬼中箭翻倒,尖嚎声天崩地裂,把洞顶的钟乳石震得纷纷坠落。
但更多的水鬼正在无声地靠近。它们像黑鱼一样,从水底下、尸体间,甚至从石墩周围突然冒出来,逼得众人不得不左右劈砍,只要被捉住腿脚那就完了,一瞬间就会被撕成碎块。前面几人落水之后,殿后的刀盾兵被包围了。红浪就像锅里的沸水,水鬼的数量已无法估算,弓弩再也救不了他们了。
最后一个落水者用障刀抹了脖子,跳桥下面终于恢复了平静。血水从幽暗的水底慢慢升起,像云雾般扩散开来。浮尸当中找不到穿盔甲的人。他们死后沉入了水底,但水鬼的裸尸全部漂在上面。
“散开!守住台基!”王北庭的喊声打破了寂静。
黑暗中有些异样,一圈影影绰绰的雾气正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王北庭命令把长矛和步槊匀开,保证半数人手中握有长兵。军士们分散到台基四周,矛槊搭配横刀,间距刚好两步远。但这也意味着,无论谁失守整个防线都会断裂。王北庭想了想,又让章九良叫回八个陌刀手,两人守护一边,作为第二线流动力量。
雾气逐渐清晰起来,竟然是大片密集的水花。水花越来越激烈,最后汇成喧腾的波浪。无数水鬼在浪里翻腾着,吼叫着,似乎要以此吓倒众人。可在王北庭眼里这更像一场阴谋。这群死人背后似乎有更强大的力量,等我方弓矢耗尽之后,它才会出现。
于是他命令所有人,准备短兵相接。
许久之后,远方传来一声悠长的咆哮,水鬼们一股脑地猛扑过来,台基边缘顿时血雾喷溅,四肢横飞。数不清的怪物被砍断肢体,剁碎脑袋,残尸逐渐连成一片,后面的干脆踩着这片浮岛冲了上来。
战斗持续了很久,空气中充满血腥的味道,池水完全变成了暗红色。但唐军脚下这片方寸之地依然没有失守。
一个身影终于浮出水面,踏上了蜿蜒的龙脊。
这大概就是鬼王,王北庭心想。它从人群上方耸出大半个身子,像座黑塔一样,眼眶长在额头两边,眼珠昏黑如墨,一张鲶鱼般的大嘴,几层参差的尖牙,那些牙多到嘴里占不下,胡乱往外呲着。见此情景,陌刀手们纷纷捡起长弓,朝那张丑脸一通怒射。
鬼王两臂护着脑袋,大摇大摆地登上台基,抬脚踢飞几个挡路的士兵。它身上中了几十箭,几乎被射成了刺猬,但两手只是胡乱一扫,箭杆便掉了满地。谢振扬悄悄迂回到鬼王侧面,抬槊便刺,槊头没入左边大腿,拔出时生生撕开了一块皮肉,污血立刻像山泉一样喷了出来。
鬼王遭到第一次重击,疼得单膝跪地。再找谢振扬时,他已经退到了后面,于是扬起胳膊,狂啸着扑向王北庭。就在铁臂落下的刹那,王北庭上前便是一刀,然后闪身躲过另一记铁拳。那截断臂像根树干,在地面上滑出一路血痕,陌刀手们仓皇闪躲,最终它停在章九良脚下,被小白脸抬脚踹进了水里。
鬼王打了个滚,咆哮声震得水面都在微微颤动。此时王北庭绕到它前面,章九良迂回到一侧,两把陌刀横在半空,只等它再出招。鬼王突然一声怪啸,巨掌横扫过来,王北庭连忙闪身后退,铁钩般的爪尖从面前呼啸而过,污血险些甩到他脸上。
那血是毒物,王北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时身后飞来一根长矛,正好戳中鬼王的脑袋。鬼王拔出长矛,呲着牙扑向前来,没走几步,眉心处忽然冒出大股污血。王北庭连忙退到一旁,看着它扑倒,翻滚,挣扎,抽搐……章九良看得实在不爽,走过去当胸一刀,将它剁成了两段。
王北庭拔出长矛还给李泰盈,用力拍拍他的头盔。这小子虽然稚气未脱,眉宇间却有一股英气,用父亲的话说,这是军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
水鬼们很快绝迹了,只剩下无数残尸积在石台下,周围几乎看不到一寸水面。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只剩下一口喘息。大家气还没喘匀时,有个少年兵忽然指着远处尖叫起来。
“快看!又来一波!”
洞窟深处,一大片灰雾正快速而无声地推进过来。王北庭撑着陌刀,一言不发地走到水边,准备做拼死一搏。军士们纷纷起身,从容不迫地拿起武器。雾气越来越近,白浪开始翻腾,无数怪物半潜在水里,口鼻吹着水花,沉闷的嗡嗡声被石壁无限放大,让人烦躁到几近崩溃。
随着体力和箭矢的耗尽,唐军已经陷入了绝境,毫无疑问,这注定是场没有希望的战斗。当另一个鬼王的身影浮上水面时,结局已经了然。
李泰盈望着眼前的一切,头脑昏昏沉沉的,仿佛回到了梦里。“巴力撒!”他突然向水中大喊,“巴力撒!巴力撒——”
喊声尖锐嘹亮,刺破那让人绝望的闷响,一直传到黑暗的尽头。奇怪的是,嗡嗡声竟然停了,水花也渐渐平息了,鬼王的身影定在水中,迟迟不敢继续向前。李泰盈旁若无人地继续喊着,直到回音和喊声融为一体,直到池水中风平浪静,直到重重的鬼影消失散尽。当欢呼声响起时,他也耗尽了所有气力,瘫倒在地上。
短暂修整之后,队伍重新集合。此时人数已经折损过半,只剩了四十六人,更可悲的是,尸体一个也没找到。魏英放刚点完人数,突然有人倒在水边,大口吐着黑沫。死者是刚才落水的少年兵,谢振扬坐在地上,欲哭无泪。等那孩子不动了,他小心除掉他的兜鍪,赶在尸变前砍掉了他的脑袋。
魏英放重新过数,数到一半突然涕泪横流。“还有谁被咬了,都给我出来!”台地上一片死寂,许久没人再说话。
王北庭来到水边,漠然地望着对岸,红色洞窟里忽然人影一晃。“什么人?出来说话!”他的吼声像七月的惊雷,余音经久不散。
许久之后,洞窟里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体型瘦弱,面色苍白,秃眉细眼,手持一把障刀,走路时摇摇晃晃的,险些被自己绊倒。
“封三林!”王北庭怒吼,“你的人呢?!”
封三林摇晃几下,一屁股坐在地上,险些被那把刀戳到。所有人都在等着答案,他却一言不发,像个娘们似的抖着肩膀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