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二虎的阿娘不是他的娘，是他阿爹娶的新媳妇，他的娘生下他以后，跟一个城里来的男人跑了。

后娘叫张晓芸，王二虎管她叫张大姨。她原本是北方人，五岁那年被拐到这个小村子里来。

小时候，她希望家人来找她。她不是没想过逃跑，但这儿太偏僻了，四面环山，就连最近的县城到这都得在车上颠簸三四个小时，况且一旦下起雨来，滑坡是常有的事。

一个小姑娘想走出去自然是不可能的，她就只能每天坐在村口，等啊等啊，等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大姑娘。

晓芸身材高挑，五官分明，鼻梁高高的，一对剑眉桃花眼，面色红润若桃花，走在村子里就是一道风景。

她和两个老人家生活在一起，两位老人把她当亲女儿对待，她渐渐操持起这个家来。后来，两位老人相继过世，留给她的只有一个破破的小平房和两三亩被她照顾的很好的田。

她也不想走了，每天做家务，干农活，渐渐融入了这个小山村。

她住的房子离王二虎家隔了好几个路口，王二虎在村里偶尔会碰上她。王二虎第一次和她说话那次，是他去她家偷玉米，他家里当然不缺这几个玉米棒子，不如说是对她好奇才想了这么一招。

他捧着玉米棒子出来，正撞上她回家，她急吼吼地冲进屋里，拿了一根擀面杖就要打人。王二虎哪跑得过这个高大的女人，很快就被她抓住衣领。

她把王二虎提到他阿爹面前，这个男人看也不看，头发遮住眼睛，眼睛微微地眯着，胡子已经长得很长了，像野草一样密密麻麻的，他只是懒洋洋地说了一句“哦”，他喝醉了。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阿爹是村里有名的铁匠，每天都有人来找他打东西或者修东西。自从他媳妇跟人跑了以后，有人请他他东西，他总要拖个两三天才不紧不慢的开始，每天手边都离不开酒瓶。

每天早上天还黑着，他就拿个锤子在家里咣咣咣的敲，王二虎总是被吵醒，但他要是敢抱怨或者赖着不起床，他阿爹就会拿着木棍进来打他，“小兔崽子，老子养你不是让你睡懒觉的，给老子起来”。

但张晓芸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货色，她的嗓门很大，拉长了嗓音指着面前这个醉汉又喊又骂，时不时还对着王二虎吼两句。

王二虎不喜欢这个新阿娘，不知道为什么阿爹会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嫁给阿爹。她和阿爹结婚那天，他躲在楼上死活不愿出来，是阿爹把他从楼上一路打下来。他爹把他拖到新媳妇面前，按着他的头磕了一下，然后继续拿着木棍打他。

而这个阿娘只是静静地坐在那，没阻止，就好像看不到这一切一样。

后来他爹依旧每天嗜酒，但打他的工作交给了阿娘。

阿娘搬进了这个家来，每天做饭干活，以前每天都是二虎做饭，他爹还要挑三拣四的。

王二虎不喜欢这个阿娘，只要自己犯了什么错，这个阿娘就会拿着擀面杖打她，还会扯着嗓子骂他，所以王二虎从来不叫她娘，只叫她张大姨。

王二虎没了亲娘以后，群里的小孩都笑他，“你娘不要你喽，你娘不要你喽”，王二虎没见过自己的娘，但被一群人围着这么说，忍不住哭了出来。

王二虎不想哭，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他用力憋气想要停下来，但这只是让他的哭声显得很尖锐，孩子们又笑他“王二虎，哭得像二胡”从此以后大家都叫他王二胡。

他很讨厌这个外号，更讨厌嘲笑他的小孩，所以他只要远远地看到他们就会避开。

他喜欢捉虫子，村里各种虫子他都认识，都能叫上名来，当然很多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但他不敢拿回家，只要他拿回家，不管是什么虫子，张大姨都免不了要骂他一顿。

王二虎也不喜欢上学，主要是因为他不想和那些小孩一起上课，所以他经常逃学。

有天老师发现张二虎逃学了，告诉了张大姨，这女人拿着那根擀面杖气势汹汹地走在人群里，嘴里一直大声叫着:“王二虎!给我出来!”

后来，她在河边找到了王二虎，他正在看一只蜣螂滚粪球。

不由分说，她抓起二虎就打，那只小虫子被吓得丢下手里的工作就跑。

“你看看你，这成什么样子!不争气!你让你爹你娘看见了怎么想？!”，她骂道。

“我没有娘!你又不是我娘!你凭什么骂我!凭什么!!我又不要你当我阿娘!”二虎再也忍不住了，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张大姨愣住了，没说话，只是站在那看着他，擀面杖挂在低垂的手上。

后来，天黑了，二虎的哭声渐渐停了，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他躺在家里的床上。

王二虎很快忘了这事。

                            二

王二虎真的不喜欢这个阿娘，但是她做饭真是挺好吃的，每次她打完自己后，眼泪还没风干她就会飞快地端出一大桌子菜，二虎自然禁不住诱惑，也不管泪水还滴在饭里，大口大口地扒拉。

以前他被阿爹打了以后，阿爹都不让他上桌吃饭，长个子的小孩子哪里受得了，就跑去李叔家蹭饭。

李叔是阿爹的好朋友，他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他对二虎很好。

每次阿虎坐在家门口埋头哽咽时，就会有一双手悄悄地把他抱起来，“叔叔给你买零食吃，好不好？今晚叔叔家炖了鸡汤，我们吃不完，来帮叔叔一起吃吧”，李叔的声音很爽朗。

李叔喜欢给二虎讲过去的事，他是来乡村支教的大学生，当年因为囊中羞涩，几天都没吃上热饭。后来饿倒在村口，是二虎他爹把他带回家，给他做了一桌子好菜。

阿爹没读过书，但是对老师很尊敬，每次路过学校看到孩子们读书都忍不住停下来观望。于是他硬拉着要李叔住下，每天都做好饭菜，也是这样李叔才度过了那个最艰难的时期。

但每次二虎问起阿爹和阿娘的事时，李叔总是不回答，脑袋低着，拳头攥的紧紧的。

二虎不知道，当时阿娘跑了，李叔去城里帮阿爹找了几天，只可惜什么也找不到。

最后，阿爹站在村口骂了三天三夜，把当时不到三个月的二虎丢在家里，是李叔冲到那个小房子里，把二虎抱了出来交给了一个奶娘。

等到二虎他爹骂完了回来，李叔指着他的鼻子，满脸通红地吼道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孩子才这么小，你把他丢在家里不管了？!!”。这个瘦瘦高高的老师，长着一对剑眉杏眼，目眦欲裂，浑然一身正气，此刻就像是严师在训诫徒弟一样。

二虎他爹不说话了，李叔还在继续骂，“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是不是个汉子，这孩子身上留着你的血，是汉子就照顾好他!”，二虎他爹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后来他爹还是变得很颓废，李叔没少劝他，但每次他都喝得醉醺醺的不说话。

二虎很喜欢李叔，他会给自己买糖和饼干，会对自己真诚的笑，每次流泪还会哄他。

李叔有一个孩子，叫李正天，二虎叫他小天，他是村里唯一一个没叫过二虎“王二胡”的人，二虎偶尔会找他一起玩。

两个孩子最喜欢一起去河边摸泥鳅，滑滑的泥鳅总是从手指缝里溜出，想要抓住可不容易。

这种游戏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尝尝是一身泥泞的走回家。回到家里，张大姨总要先骂一通，然后拖着他去早就放好热水的盆里洗澡。

“小天，你回家你爸爸一定不会说你吧，还会给你做一桌子好饭好菜”二虎对着小天嘟嘴道。

“不是啊，二虎，我爸每次都要骂我一顿，然后才带我去洗澡”

“你爸也会这样？!”二虎有点吃惊。

二虎喜欢捉虫子，更喜欢把新捉到的新奇虫子带回家。张大姨很讨厌虫子，每次都骂他让他赶紧丢掉。

有一天，二虎找到了一只很漂亮的独角仙，身体结实，颜色黑得发亮，一只大角高高的伸着，可神气了！

他带着这只虫子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引得其他小朋友都很羡慕地观看。

回到家里，二虎找了个透明盒子把它装了起来，还扎上好几个气孔，然后就出门接着找虫子去了。

第二天，在学校里二虎刚想逃走，迎面就碰上了几个同学，他们看到二虎都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他，弄得二虎摸不着头脑。

“二虎，你阿娘好凶啊”小天对二虎说，“你也知道啊，她每天都这么凶”二虎心不在焉的答到。

“不是啊，昨天有几个小孩跑进你家，想偷你的虫子，被你阿娘发现了，她拿着擀面杖就打，说拿东西要经过别人同意”，二虎吞了吞口水，他的虫子被张大姨发现了，估计已经被丢了吧。

偷偷回到家里，他却发现虫子还在那，王二虎迫不及待地冲上去，独角仙正爬着盒子，好好的。

这时张大姨刚好从厨房出来，看了他一眼“赶紧丢了，别带这种东西回家”，二虎撇撇嘴，那你还帮我守着不让别人拿。

一天，一群孩子正嘲笑二虎，“王二胡，没了阿娘找新娘”，二虎推了其中一个孩子一下，结果那帮孩子变本加厉，上来就把二虎按到在地上，一人一脚的踢着。

回到家里，二虎捂着脸上和头上的淤青，不敢让张大姨看见。但小孩子的动作哪里瞒得了大人，张大姨问他怎么回事，他不敢说。

“不说今天就不要吃饭了”张大姨盯着他，二虎只能把经过说了。

“那你怎么不打回去”张大姨这样问。

“我……我……”二虎不知道怎么说。

“有人打你，你就要打回去，别让人以为你好欺负”二虎点点头。

第二天，二虎找到那几个孩子，二话不说就和他们扭打在一起。后来，二虎头上挂了彩，但那几个孩子都被他打哭了，二虎很得意。

回到家了，张大姨正帮他处理伤口，门外突然有人用力地拍门。

走出门来，竟然是一群大人，都带着小孩，不过这些孩子脸上都紫青一片，眼里还挂着泪珠。

“你们家二虎把我们孩子打成这样，没个说法你们别想好过，让王二虎出来!”他们喊道。

王二虎缩在屋子里，却看到张大姨不紧不慢的走了出去，扯高嗓子“一群人打不过一个人，何况小孩子的事情，你们一群大人都来要人，怎么？脸都不要了？”。

有人脸红了，“不管，今天必须让他出来给个说法!”王大姨把二虎叫了出来，指着他头上的伤口说到，“那么多人打他一个人，还把他打成这样，我没去找你们算账，你们倒敢先来找事”

二虎躲在大姨身后，有几个人想上来抓他，啪地一声，擀面杖落在了其中一只手上，断了，王二虎很奇怪，这擀面杖打了他这么多次都好好的，怎么一下就断了。

“今天我倒看看谁敢动这孩子，真以为我张晓芸好欺负是吧，我还没怕过谁!”张大姨嗓门很高，一边吼一边举起折断的擀面杖就要打。

最后，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王二虎感觉自己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张大姨。

要毕业了，学校要考试，二虎没怎么学习过，自然考了个倒数，这样的成绩是进不了城里的学校的。

以前二虎没少考过倒数，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二虎很害怕。也许是怕张大姨的擀面杖，也许是怕他阿爹的棍子，也许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小天了，总之他不敢回家了。

二虎躲了起来，在外面躲了一天一夜，村里李叔和张大姨都在找他。

后来，张大姨在水库边上找到了二虎，他正坐在地上，盯着水里的鱼儿发呆。她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举起擀面杖却没有落下，她把二虎带回了家，一路上二人什么也没说。

回到家，她拿了一张凳子让二虎坐下，二虎逼着眼睛等着擀面杖打来，但很快他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睁开眼睛，面前是一桌子新做的饭菜。

“冷了，将就吃吧，再晚点就拿去喂狗了”张大姨只是这样说，二虎把头埋在碗里，一口一口地嚼着。

王二虎觉得王大姨人还不错。

                            三

王二虎留级了，他想和小天考上同一所初中。

张大姨有一条围巾，二虎从来没见她戴，冬天到了，张大姨给他围上围巾，“大姨，这是哪来的”二虎终于问了，村里没有那么好的围巾。

“这是以前我爸爸妈妈给我的”王二虎知道张大姨的经历，没再追问。

冬天很冷，村子里有人的头发变白了，仔细一看竟是落在头上还没化掉的雪花，下雪了!半天时间，地上就积了薄薄一层雪。

围巾戴在脖子上很暖，二虎第一次觉得冬天这么暖和。

二虎在学习里变得认真起来，不逃学了，听课时总是坐得很端正，李叔看在眼里。

有天王二虎走在回家路上，手里捧着一本语文课本，一边走一边背古诗。突然，一群孩子撞倒了他，二虎吃痛爬了起来，感觉冷风直往脖子里钻，低头一看，围巾掉了。

二虎忙把围巾捡了起来，但围巾掉在一摊牛粪上，脏了。

那几个孩子还没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越跑越远，二虎冲上去抓住一个孩子，把他按在地上，嘴里不断的骂道，“你们把我的围巾弄脏了，你们怎么赔!”

幸亏后来路过的几个大人把他拉开，这才没有打起来。

二虎局促的回到家里，不知道怎么交代。

“今天回来得这么晚啊？洗手吃饭吧”张大姨喊他。

“哦……哦”二虎扭扭捏捏地答应，转头进了卫生间，他把围巾放到水管下冲洗，但他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冬天的冻得他双发红，隐隐胀痛。

大姨自然发现了不对，敲了敲门，二虎急得快哭了，他不知道怎么办。

二虎放弃了，他无奈地打开了门，张大姨看着他，他慢慢地拿出了围巾。

“你这孩子，大冬天的碰冷水，小心感冒，快去吃饭去”张大姨接过围巾，只是催他去吃饭。

“那这围巾……”

“回头我给你洗好了，吃饭去，再不吃菜就凉了”她没回头，只是轻轻地说。

一年过去了，二虎认真学习，终于考上了城里的学校，但是去城里读书要有人介绍，二虎发了愁。

但还没过一天，李叔就找到了二虎，“叔给你联系好了城里的学校，你看看”李叔笑着递过来一张纸，上面是两所学校的信息。

“想报哪个学校和叔说，你的成绩没问题的”二虎点点头，他知道李叔是动用关系好不容易才联系上城里的。

二虎要去上学了，他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张大姨。

她为二虎整理好围巾，“大姨知道你考上城里的学校了，大姨为你高兴，你安心去上学，好好的”

“上什么学啊，上学有个屁用啊，留下来给老子煮饭种地”二虎他爹吼道。

李叔就站在旁边，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你不想有未来，你还不许二虎和他阿娘有了吗，你想他们像你一样在这混吃等死吗!”

他领着二虎和张大姨出了门，二虎他爹没跟出来。

他给二虎和他的阿娘塞了一把钱，在城里给他们找了一个住处，让他们安心在城里生活。

“晓芸，这么多年你辛苦了，二虎，以后你要听你阿娘的话，你们去到城里就去我说的这个地方，告诉他是我让你们来的”

顿了顿，又说:“出去了就别回来了，城里地方大”

他摇了摇头

“不像这个小地方——闷”